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鉛灰色的陰雲籠罩天空,彷彿一場大雪即將到來。

驛道上的糧車一眼望不到頭,從尹闕排到臨汝,滿載小麥、粟米、豆子。操著各種口音的夫子神情麻木,小心翼翼地看著車輛。

驛道兩邊尚未開墾的農田裡長滿了雜草,驢騾馬駝載著大大小小的箱子慢悠悠地走過。一隊人正在路邊休息,他們將箱子從驢騾背上解下,讓牲畜們能夠輕鬆些,自己也趁機吃點食水,恢復體力。

“汝州這地怎麼不種粟麥?”一位操著華州口音的夫子詫異地問道。

一路行來,河南府的人雖然少,開墾的地也不多,但終究不全是蠻荒,尤其是洛陽周邊,可以依稀看出官府是花了大力氣恢復生產的。但汝州怎麼回事?連根人毛都見不到。押運的軍校只需策馬出去轉上一圈,回來時手裡必然提著獵物,這也太荒涼了!

“大驚小怪!”有同鄉笑了,開始顯擺他的老資格:“當年打河陽,某便跟著當夫子,去到那邊一看,哎喲,作孽啊,地裡全是雜草。都是秦宗權禍害的,他能禍害河陽,當然也能禍害洛陽,有什麼可奇怪的?”

“這地若是能讓我來種,幹什麼都願意。”

“上陣殺人呢?”

“亦心甘情願。”

“華州還是人多地少。”後面那位夫子嘆道:“夏王有令,募華州少地無地百姓至洛、汝屯墾,就是可能要上陣廝殺,你自己看著辦吧。”

華州幾年來外遷了四萬戶,目前人口還在三十萬以上,還是人多地少,但剩下的人走的意願已經大為減弱,不是很好辦。更何況還要上陣拼殺,更沒幾個人願走了。

“我便是河南人,如何不願?”華州夫子說道:“當年跟著爺孃逃難去的關中,大部去了華州,也有人去了同州,如今能歸故里,自然是極好的。”

陝虢華三州人口的畸形增長,河南戰事頻繁是主要原因,而逃過去的也以河南府、汝州等地居多。再加上一些其他因素,比如邵大帥當年一口氣強遷了十多萬張全義治下的河南府百姓去華州安置,給他出關打仗生產糧草,如今都在陸陸續續回流了。

至於華州本地人,其實也有走的。畢竟就那麼點地方,人還那麼多,繼續留在老家那就是“卷”,還不如到河南“處女地”上開墾定居。

“被你這麼一說,我也想走了。可惜祖宗陵寢,不忍捨棄。”

“捨棄祖宗陵寢的人多了去了,飯都吃不飽,哪有力氣想別的。”

“都走吧,一起也好有個照應。河陽那地方,你們不知道,蕃人烏泱泱一大片,何必讓好地都被他們佔了呢?”

“可是要上陣拼殺……”

“沒那麼可怕。河陽一開始拿地的是攻城,確實死傷慘重,後面去的都沒有正兒八經打,就是當鄉勇,除了少數倒黴蛋參與攻城,其他人打打太平仗,也就混過去了。”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氣氛頓時熱烈了起來。

驢子在一旁低頭吃草,偶爾抬起頭來,疑惑地看著這些人類,不知道他們怎麼就突然興奮了起來。

騾子也在啃食著地上的枯草,細嚼慢嚥。

軍士的戰馬低頭聞了聞,嫌棄地轉過了頭去,盯著主人手上的豆子。

河南府、汝州其實撒了不少牧草種子,但還不夠,畢竟環境與草原不一樣。這些戰馬又養嬌貴了,大宛苜蓿、驢喜豆還是愛吃的,但其他雜草就難說了,大部分時候沒啥興趣。

遠處的驛道上又行來一大群人,要麼禿髮,要麼辮髮,有人身穿皮裘,有人卻只能穿著破破爛爛的不知道什麼材料製成的衣物,凍得瑟瑟發抖。

他們牽著馬趕著羊,慢慢前行。

羊群時不時低頭啃食枯草,有的羊還在殘留的積雪中刨著,啃食著草根。主人時不時一鞭甩下,羊兒咩咩叫著往前衝。

蕃兵!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過去。

有訊息靈通的人知道,總計三萬餘帳蕃人被安置在了河南府諸縣。有人已經拿到了一部分地,因為在過去數月他們騎著馬兒深入敵後襲擾了,履行了服兵役的義務,但也只有二十畝。後面還得繼續拼殺流血,這地也不是那麼好拿的啊。

“走了,走了!”有軍官趕了過來,拿刀鞘在車廂上亂敲,大聲道:“抓緊趕路,別趕上下雪了。”

眾人唉聲嘆氣一番,紛紛起身,收拾東西,準備趕路。

夏王一場勝仗接著一場勝仗,但百姓們一年到頭,還是被支使得團團轉,就沒個能歇下來的時候。

家裡的房頂需要修葺。

後面的菜園子還想再開闢一下。

母牛要生小牛犢子了,別出什麼事。

倉上有個老鼠洞,一直想堵住來著。

井軲轆也要換根繩子了。

唉,一堆事!

北風更大了,輜重運輸隊伍再度啟程,行走在永無盡頭的驛道上。

……

“清暑宮明年春天就能整修完畢?”臨汝縣內,邵承節點了點頭,道:“其實不用那麼快,阿爺這會還在靈州呢,明年的話,嗯,段參軍你怎地整天往我這邊鑽?沒正事了嗎?”

“呃,回世子,僕一直在督辦糧草,未曾懈怠。這不是剛歇下來嘛,便來世子這邊幫忙。”段凝小心翼翼地賠笑道。

小小年紀的邵承節嘆了口氣,道:“整日督辦糧草,悶也悶死了,還不如上陣廝殺。阿爺讓我幹這個,好生讓人懊惱。”

“世子此言差矣。”段凝說道:“襄城、潁橋、潁水一線數萬精兵強將,何須世子上陣殺敵?正所謂千金之子不坐垂堂,世子何等身份,萬一有所閃失,不但大王震怒,內部恐也會有肘腋之患。”

目前屯駐在前線的部隊確實不少。

武威軍盧懷忠部九千步騎屯於陽翟縣,後方的陽關聚還有一萬來自河陽的土團鄉夫。

登封縣還有上半年被打殘後退回去整補新兵的順義軍七千人,他們防備著梁人走小路過來偷襲,順便押運糧草支援前線。

這一路兩萬多人由盧懷忠為指揮使。

潁水一線部署的主力部隊就更多了,計有經略、定遠、歸德、護國三萬多人,另有來自河陽、河南府、河中府的各一萬土團鄉夫,總兵力六萬餘人。

天雄軍屯於襄城,天柱軍屯於郟城,兩軍共一萬七千步騎,外加來自慈、隰、陝、虢四州的總計兩萬土團鄉夫,充作二線預備隊,隨時可以增援一線。

洛陽幾乎沒什麼部隊了,只有河南府州兵四千餘人以及新調來的天德軍蔡松陽部,這兩支部隊暫時不能動,需要彈壓地方。

赤水軍範河部屯於罌子谷、洛口一線,總計八千步騎,外加一萬名來自河陽的土團鄉夫。

當然我們不能忘了下半年過來的三萬帳蕃人,他們被徵調了三萬多步騎,已經分批南下,未來將充當攻堅主力。

李唐賓原本是想吸引龐師古主動攻入汝州的,但如今看來人家不上當,慫得很。那就沒辦法了,只能將主力調上前線,與賊相持。

整整十五萬大軍拿來對付梁人的龐師古集團,其實兵力上的優勢並沒有多大,雙方的精銳主力人數相彷,湊人頭的部隊人數也差不多。無非夏軍這邊馬多,機動力強,同時戰略態勢好,故看似佔了上風罷了。

當然龐師古如果只能看到洛陽行營的這些人,那他就白吃那麼多年軍旅飯了。

你瞎啊,看不到折宗本的兵馬?

契必章的飛龍軍造成了多大的麻煩還用說嗎?他們一人兩三匹馬,四處搞破壞,偏偏又不殺人,只襲擊倉儲及轉運隊伍,讓人很頭疼。而且還趕不走,深入蔡、陳,離淮水北岸的白狗、新息二城也不過是騎馬不到兩天的路程,有時候只需半日就能回去,你說他們會因為耗盡補給而堅持不下去?那不是扯澹?

調集大軍來圍剿,首先根本沒有兵,其次人家就希望你調集軍隊來圍剿。一萬多騎馬步兵,你馬沒人家多,幾千騎兵外加幾萬步兵根本圍不住,只能驅趕,或者學朱珍當年設伏、誘敵或者派人詐降入夥,如此才能啃下他們一塊肉。

洛陽之戰,飛龍軍直撲空虛不設防的汴州腹地,導致梁軍兵力被調來調去,最終大敗,損失慘重,這個教訓還不深刻?

再者,折宗本還出動了威勝軍兩萬餘人,淮寧軍還有上萬人渡河北上,累計快二十萬兵馬了,你是多有自信你的兵力足夠?

這就是一場實力懸殊的大戰。發展多年,夏軍能夠動用的兵力從幾萬人變成十萬,再變成十餘萬,現在快二十萬了,而梁軍的兵越打越少,數量上早就居於劣勢了,龐師古可不敢自大到認為己方兵多,勝券在握。

“你們這些人啊,擔心這擔心那,把我整天束縛在後頭,如何才能建立功勳?如何才能服眾?”邵承節當然很清楚前線的兵力部署,事實上從小到大的兵略並不是白學的,但他依然很不喜歡。

服眾,對一個軍頭之子來說極為重要。

這不是古來其他王朝。驕兵悍將的存在,使得軍頭的繼承人必須要有足夠的威望,不然就會有野心家試圖挑戰你的權威。或者即便不挑戰,人家看不起你,陽奉陰違,也會讓很多事情難以做下去,效率大大降低。

說到底,經過一百四十年的藩鎮割據、武夫當國,這已經是一個禮崩樂壞的時代,沒有道德,沒有底線,沒有共識,缺乏約定俗稱的規矩,什麼權威都敢挑戰,能壓住別人的只有武力和威望,這才是現實。

“糧草點計、分發、輸送之事,段參軍多費心了。”邵承節說道:“我要到襄城去看看。”

段凝無語,但也理解世子的苦衷。這世道,誰都不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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