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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突然飄下了大片雨滴。

邵樹德勒住了戰馬,親兵們也嘩啦啦停了下來,宛如一人。

“地裡的豆子都種下了吧?”邵樹德翻身下馬,抓起一把泥土,仔細審視著吸飽了水分的沃壤。

定難諸州,並不是每塊農田都有水渠灌既的。有的需要打井,有的需要人去挑水,老天爺多降下點雨,民人就可以輕鬆一些。

今年打了好幾個月的仗,靈、鹽、會、宥、豐等州的蕃漢百姓太辛苦了。家裡的地全靠老人、妻子、孩子耕作,可想而知產量會有所下降,人也非常受累。

“大帥,八月就種下了。”李仁輔答道。

“今年靈州八縣能產160萬斛糧豆麼?”邵樹德又問道。

沒人能回答。

“肯定不能了!”邵樹德扔掉泥土,道:“能有130萬斛就不錯了。”

五萬將士,出征七個月,哪怕全吃糧食,不算肉、奶,也不過消耗三十餘萬斛罷了。因為徵發夫子導致田間耕作受影響,糧食產糧下降,這其實也是成本,甚至還要超出軍士、戰馬、役畜的消耗。

打仗,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要考慮的東西太多了。

邵樹德無法想象關東諸州的百姓怎麼過的。他們所經歷的戰爭,經常發生在“本土”,一會敵人打過來,一會自己打過去,反覆拉鋸。而定難軍所發動的戰爭,幾乎每次都是在敵人的地盤上進行,對後方的破壞性壓到了最低。

他想起了朱全忠派朱珍去淄青鎮募兵的事情。據傳聞,朱全忠千叮嚀萬囑咐,讓朱珍一定要在麥收前趕回來,以防秦宗權的人來搶奪他們賴以活命的糧食。

戰爭,其實打的是經濟啊!

“大帥,其實不必如此憂慮,定難諸州,與關中、關東、江南這些地方大不一樣,便是牲畜多。”李仁輔道:“猶記得數年前,百姓困苦,還沒幾家有牲畜。大帥北征套虜,西征宥州,隨後又討河西党項,獲得牛羊無數,導致夏州牲畜價格暴跌,羯羊從四百錢一頭跌到二百餘錢,那時便有百姓買羊了……”

邵樹德明白他的意思。幾十萬平方公里的土地,卻只有一百多萬人口,地廣人稀。

而且這個年代降水還算可以,環境破壞也小,草場眾多。而這些草場,其實就是定難諸州社會的“洩壓閥”,一旦田裡收成減少,還可以求諸草場。放牧,比種田所需的人力要少,可以讓百姓們關鍵時候不至於餓死。

人少、牲畜多,居然還有這樣的好處。邵樹德記得,清代乾隆年間,光寧夏一府,就有駭人聽聞的130多萬人口,其地域與如今的靈州差不多。而乾隆年間,還沒有爬出小冰河氣候,降水還不如現在,環境也更惡劣,一旦發生災害,應沒有洩壓閥可用了。

邵大帥治下的靈州八縣,如今才十多萬人,還大有洩壓餘地。

半牧半耕的農業模式,還是有可取之處的。

“大帥,靈州父老已在前方等候多時。”李仁輔又輕聲提醒道。

“走吧。”

細密的秋雨之中,大隊人馬緩緩靠近靈州。

迎接的地方在東倉城附近,邵樹德提前下馬,至李劭身前,仔細看了看後,道:“李僕射還是如此神采奕奕。”

“靈州之事,在於墾田、在於營建、在於工匠。此三事,皆有專人負責,老夫只需時時過問、督促罷了。如何做官,某還是知曉的。”李劭開玩笑道。

“李僕射之功,某記在心裡。”邵樹德道。

隨後,他又一一與靈州耆老、官紳見了見面。

他也很煩這些繁文縟節,但在這個年代,他們就代表了“民心”,你冷落了他們,就是殘暴無道,就是倒行逆施,反正話語權也在這些人嘴上。

一番客套之後,總算將他們打發走了,邵樹德又走到了正與符存審閒聊的李劭身前,笑道:“李僕射當知某一直記掛著什麼事。”

李劭哈哈一笑,從幕僚手中拿過一疊公文,交到邵樹德手上,道:“就知道大帥關心這個,皆在此間了。”

三茬輪作制試點,光啟元年第一次搞,今年已經是第三年了,上個月剛剛收穫完畢,這會差不多已經統計出來了產量。

“六十頃地,收麥一萬又九百斛……”邵樹德仔細算了算,一畝地大概收了一斛八斗出頭。

又看了看所用種子,每畝一斗半,種子收穫比大概是1:12。可以,這個收益率可以接受,甚至可以說非常不錯了!

猶記得光啟元年那會,種子收穫比才1:8.5,這增產了整整40%啊。連續兩年用大量牛糞肥田,用苜蓿、豆子固氮,終於取得了這個成果,可喜可賀!

“可以嘗試密植了,一畝地若撒兩鬥種子,可收麥兩斛四鬥。”邵樹德一拍大腿,神情振奮道:“或許會少一些,但畝產兩斛多沒問題。”

兩斛四鬥,如果是小麥,換算成後世的重量,便是253.44斤;如果是粟米,那麼就是236斤。

這個產量可太高了!

唐代畝產,有高有低,京西北地區的軍屯,基本都是畝產百斤左右。考慮到軍屯是粗放式的經營,田間管理不善,如果精耕細作,應該會高一些。但人家那也是處女地啊,多少年積累的肥力也不可小視,正常來說就百來斤的產量,至多150斤。

只有黑齒常之的河源軍,軍屯時“開營田五千餘頃,歲收百餘萬石”,畝產為兩石。艹,鄯州的地那麼肥?

就全國平均水平而言,就只有一石。

宋代也差不多。而且十一世紀開始北方氣候轉冷,十二世紀更冷,且北方山林草場破壞得更加劇烈。更坑的是,還有人為的因素,玩弄黃河,幾次決口。因此,即便農業技術相對唐代有所發展,但畝產竟然沒有增加多少!

《范文正公集》卷八記載:竊以中畝一石,取粟不過一斛。

《宋史·食貨志》:“大約中歲畝一石。”

這個一石,是宋代北方一茬粟麥的平均畝產。高的當然有超過一石的,比如從渭源到秦州成紀,“旁河五六百里,治千頃(上田),歲得三十萬斛”。這個上田畝產可以達到三石,主要在渭州、秦州沿河一片。但別忘了,還有大量畝產低於一石的下田!

宋石比唐石稍大一些,但也大不到哪去,這個糧食產量可夠坑的。

金國的產量也沒進步。金宣宗興定三年:“河南軍民田,總一百九十七萬頃有餘,見耕種者九十六萬頃餘,上田可收一石二斗,中田一石,下田八斗……歲得九百六十萬石。”

還是畝產一石。

別說唐宋了,便是到了清代民國,北方小麥畝產平均也只有一百多斤,農業技術是有進步,但沒有本質的進步,勞動強度反倒比唐代時大了,但畝產沒有根本性的提高。

三茬輪作制能把畝產提高到兩百多斤,相當於把普通的田變成了上田,僅此一項,就能讓糧食產量暴增。

邵大帥憑此事,也可將鎮內聲望刷滿,無人敢反。誰反,群起而誅之。

“李僕射,靈州全境推廣,需要多少牛?”邵樹德有些激動地問道。

“大帥,一畝地便需一頭牛肥田,沒有牛,其他大牲畜亦可湊合,然不知效果如何。”

符存審站在一旁,定定地看著邵樹德。

靈武郡王一來便直接詢問農事,直接把他忘了,但他絲毫不以為忤,反倒有些感慨。

重農,總比耽於享樂好。

他看得出來,靈武郡王是真心想讓每畝產量提高,這固然有爭霸天下的因素,但百姓生活不也得到提升了麼?何必分得那麼清呢?

靈武郡王的所作所為,已經遠超天下其他將帥。說句大不敬的話,這樣的人,才配得天下。

“一畝便要一頭牛,一萬頃要一百萬頭牛!”邵樹德愣了一下,這尼瑪去哪裡找這麼多牛?

百姓家裡肯定有不少牛,但離一百萬這個數字差得太遠了,更何況全面鋪開後,需求量很可能不止一百萬。

他知道如今草原上,牛羊的比例大概是1:4到1:5之間。有一百萬頭牛,意味著至少有四五百萬頭羊,這麼多的牲畜,要多大地方來養活?

反正他知道如今的地斤澤巡檢使轄區,以嵬才氏為首的諸部落大概有十餘萬人,一百多萬頭牲畜。普通牧民,家裡也就幾十頭大小牲畜,但這種人不多。大部分都是窮鬼,給部落酋豪放牧,地位低下。嚴格平均下來,一個部落一個人也就分到十頭多一點的牲畜。

把地斤澤轄區的牛全買光,也就二十餘萬頭。

平夏党項大概十幾萬人,絕對不超過二十萬,按照這個水平算,也就二百餘萬頭牲畜的樣子,牛最多三十萬頭。

處於自己控制下的河西党項牧民,手頭最多隻有十萬頭牛。

陰山蕃部,最多也只有三十萬頭牛。

橫山党項,加起來也就二十萬頭牛,可能只有十餘萬,畢竟他們不全放牧,也種地的。

也就是說,自己控制的所有蕃部,把牛全部獻出,一頭不留,多半也就只能湊出一百萬頭的樣子。

但不可能讓他們平白交出!事實上這個成本也不該由幕府來承擔,只能透過商業交流的方式來完成。

一頭草原肉牛,如今可以賣三到四緡錢,大概值七八斛糧食的樣子。但除了軍士家屬外,很少有百姓可以一次性拿出這麼多錢或糧食。

如果有個肉牛銀行可以給他們貸款就好了,收穫後用糧食償還。但銀行需要本金,這個本金將是至少一百萬頭牛,從哪裡來呢?

難道,又要幹回老本行……搶?

或者,拉上諸部酋豪,讓他們做銀行股東?透過放貸犍牛的方式,分享漢人農業增產的收益?

邵大帥讓人搬來了交椅,靜靜地坐了下來思考。

李仁輔舉著一把大傘撐在上面,一動不動。

符存審、李劭等人默默地看著沉思中的靈武郡王。

不遠處的營地內,從中原過來的百姓正踮起腳尖想看看他們的新大帥長什麼模樣。

斜風細雨之中,彷彿有什麼人在決定著他們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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