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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門重遂坐在自家花園裡,親手煮著一鼎茶。

不是沒有僕婢,實在是西門氏自己的愛好,美其名曰“陶冶情操”。

茶葉產自靈州。

武元衡曾有詩云:“靈州碧巖下,荑英初散芳。塗塗猶宿露,采采不盈筐。”說的就是靈州產的茶葉,聽起來很不可思議,但這會乃暖溼季,華州小華山茶葉產量巨大,佔據了關中很大一塊市場,靈州氣候比夏綏銀宥要好,產茶也不奇怪。

其實,橫山說不定都可以產茶,只不過那裡是党項人的地盤,從來沒人嘗試過罷了。

朝廷現在是真的困難。要錢沒錢,要糧沒糧,神策軍大部分都是在蜀中募得的新兵,戰力堪憂。

西門重遂在討黃巢時當過北面行營都監,又長期執掌神策軍一部,眼光是專業的。在他看來,新建的神策軍戰鬥力還不如地方上的州兵,偏偏拿那麼高賞賜,簡直可笑。

他忽然又想起了黃巢剛剛突破潼關,進入關中那會。朝廷新募的神策軍,被京西北八鎮兵馬劫掠,屁都不敢放,也不敢還手。

這樣的軍隊,如何能護衛朝廷?還不如讓藩鎮兵入京,至少他們能打,糧餉要求還極低。

罷了,後漢董卓之亂,不能不鑑。

但田令孜之輩又甚是可惡,自己與楊復恭暫時聯合起來,也只是苦苦抵擋,究其原因,還是手頭沒兵。

現在的神策軍,都是蜀兵,如何肯聽他們的話?

沒了兵,連日常用度都貴乏,唉!田令孜享用的是“洞天深處飽雲霞”、“冰銷剪碎三春葉”、“石髓香粘絕品花”的蜀中蒙山茶,而他們只能享用華州茶、靈州茶,興元府的茶都時斷時續,全看諸葛爽願不願意上貢。

也幸好家裡的茶鼎沒丟,不然就只能如軍中武夫那樣用壺煮茶了,未免大煞風景。

“坐酌冷冷水,看煎瑟瑟塵,總算煎茶之水還有。”西門重遂親自動手,在一沸時放下椒鹽,二沸時從鼎中舀出一瓢水,又從紙袋中取出碾好的茶沫投入,慢慢攪動,令茶沫沉入水中。

“碧沉霞腳碎,香泛乳花輕。”西門重遂老神在在的吟了兩句,嘿然道:“餑沫可也。”

遂將瓢中茶水倒入第三次沸騰的石鼎中,這一步曰“育華”。

諸事完畢,西門重遂給自己倒了一碗,正準備享用時,卻見一僕走了進來,附耳密告。

“將他請進來。”西門重遂整了整袍服,說道。

很快,一人被請了進來。

“夏州司馬李杭見過西門宮監。”李杭一進來便行禮道。

西門重遂現在任神策軍右軍闢仗使,右威衛上將軍,與其族叔西門思恭(即西門匡範)曾經擔任的職務差不多。

宦官西門氏,自中唐以來,代代不絕。西門思恭的資歷又非常老,之前田令孜與楊復光兄弟明爭暗鬥,就喜歡拉攏西門思恭。可在共同鬥倒了楊氏兄弟後,田令孜又架空了西門氏,讓人頗為氣憤。

西門思恭現在本官是右神策軍中尉,但實際根本管不了那些蜀兵,人家表面服從,暗地裡全向田令孜獻媚。西門思恭本來還有一職,即統諸道租庸兼催促諸道進軍等使,中和三年聖人給的,現在還有沒有用,很難說,畢竟黃巢已經死了。

如今的西門氏,又和曾經的敵人楊復恭走到了一起,共同對付權勢滔天的田令孜。

“李司馬乃夏州儒吏,來找某這個中人做甚?”

“為誅田令孜而來。”李杭說道。

西門重遂神色澹澹地給李杭也倒了一碗茶,李杭拱手致謝。

“靈武郡王對田令孜倒是恨之入骨。”西門重遂說道。

“談不上恨。”李杭說道:“其人貪得無厭,屢次索要軍馬、錢帛,大王煩不勝煩。與其和這種人打交道,還不如換個故人在上面舒心。”

聽到“故人”兩字,西門重遂明白人家這是點明瞭與西門氏的老交情。他們不喜歡田令孜,覺得他貪得無厭,慾壑難填,不好合作,這是想力推西門氏啊。

但楊復恭是那麼好相與的?這會雖然稱病在家,看樣子還不如他們西門氏,但西門重遂可不敢小視此人。

“李司馬不妨嚐嚐這靈州茶,雖比不上荊南、江南、蜀中珍品,亦別有風味。”西門重遂笑著說道。

李杭端起茶碗輕啜了一口,道:“茶確實不錯。吾等邊塞衣冠客,能有點靈州茶消乏,便已是滿意,不做他想。”

“李司馬為幕府英掾,不想嚐嚐關中茶?”

“某好獵,習慣了那塞北風月,而今家人皆遷至夏州。關中,不復想也。”

“靈武郡王……”

“我家大王春日至綏銀會鄉老士紳,殺牛宰羊,置酒以賀。夏日南去橫山消暑,會諸党項,狩獵山中虎豹。秋日至靈州,飲馬大河,與豐收之民同慶。冬日北上草原,與諸部祭天、會盟。大王嘗言,塞北風光,亦不輸關中江南,得大自在也。”李杭說道:“又言,身受朝廷厚恩,得在夏州開府建衙,異日若關中有事,朝廷下旨,夏兵尋至矣。”

西門重遂微微點了點頭。

大家先劃下道來,看看能不能談攏。此時藏藏掖掖可沒意思,還不如把話挑明白了。

靈武郡王的底線很清楚了,東南西北四個方向,承認他對這塊地盤的統治,別找麻煩,別想著給他弄敵人,玩弄什麼平衡權術,大家相安無事即可。

作為回報,靈武郡王亦對朝廷保持恭順,維持朝廷的權威。誰若想在關中作亂,朝廷可下旨令其出兵勤王。至於這勤王的代價是什麼,以後可以細談,反正此時態度是表明了:我是忠臣。

西門重遂不知道靈武郡王的這份約定能管用多久。事實上他也想不了那麼遠,如今這個局勢,可不就是過一天算一天麼?

李克用在河東大量出售戰馬,籌集錢帛,遍賞諸軍,所謂何來?還不是為了攻伐朱溫,心裡記恨朱溫對他做下的事。

但這事朝廷也參與了,保不齊李克用不打朱溫,再率軍入關討說法。田令孜此輩,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竟然想著靠暗殺這種小道來解決麻煩,實是可笑!

李克用那麼多仇家,定難、宣武、天德、振武、大同、昭義、盧龍、成德,加起來幾近二十萬兵馬,滅手下不過五萬人的李克用很難嗎?

邵樹德就很聰明,他隱晦地要求朝廷別玩火自焚,唆使關中諸鎮聯合起來對付他。定難軍有山川險固,並不好攻打。萬一惹急了,南下的可就不是勤王的軍隊了。

“靈武郡王打算怎麼做?”西門重遂問道。

“敢問西門宮監,怎樣才能令田令孜失勢?”李杭反問道。

“莫過於一場大敗,眾叛親離了。”

“此言甚是。”李杭笑道:“王重榮有兵三萬餘,田令孜能召得幾人?神策軍新募,並不堪戰。唯有京西北八鎮精兵可出戰,田令孜定會著意拉攏。我家大王不喜田令孜,故他只能挾持聖人,矯詔令涇原、邠寧、鳳翔、鄜坊等鎮兵入援,然能來多少,亦未可知,須知如今朝廷可無錢。”

沒有錢,就沒法打仗,這是誰都明白的道理。京西北八鎮的兵不是不能戰,主要還是黃巢入長安後,待遇大降,士氣低落。若朝廷能擠出糧餉,接濟一下諸鎮入援兵馬,或還能一鼓作氣,擊敗王重榮,但這何其難也!

朝官逾萬,一年薪俸開支數百萬緡錢!定難軍三萬五千軍士,一年全部開支摺合成錢亦不過90萬緡。聖人要體面,朝廷要架子,必須要維持一個龐大的官僚機構,不然豈不是降格成了地方政權?

邵樹德穿越前曾經有點疑惑,為什麼王朝末年,明明皇帝還控制著不小的地盤和人口,嚴格算起來不比當時最大的軍閥差,但卻無錢糧可用呢?原因就在於此。沒有宮室殿陛、沒有南衙北司,省下來的錢可編練十幾萬精兵,但這錢又如何能省下呢?省下了,你還是皇帝嗎?

你狠下心來,不要排場臉面非要省錢,大臣、太監、勳貴們多半也不讓,他們會有各種方法勸你,實在不行就換人。

王朝末年的皇帝,沒有這種權威的。很多時候,就是那個腐朽體制的替死鬼,是大臣的玩偶,各種狗屁倒灶的事情層出不窮,想要有一番作為都不可能。

省錢,省個屁,還不如催促江南各鎮趕緊解送賦稅進京!

“田令孜可以敗,然不得縱掠長安。”西門重遂說道。

“有定難衙兵在,何人能驚擾聖駕?”李杭笑道:“我家大王治軍有方,屢戰屢勝。只需朝廷一份旨意,立率三萬大軍南下。些許土雞瓦狗,安敢捋定難軍虎鬚?”

“如此,某便放心了。長安幾經兵火,幾成廢墟。去歲河東獻大木若干,稍稍修繕了些宮室。此番若是再遭軍士焚掠,萬事皆休矣。”西門重遂嘆道。

“長安乃國都,自當保留元氣。”李杭道:“西門宮監大可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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