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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十六。

一大早,榮國府後門外就停了二十幾輛馬車,百十個僕役穿花蝴蝶似的,喊著號子將早就打包好的行李,一件件一箱箱的抬上馬車,再用雞卵粗的麻繩牢牢網住。

隨著日頭冉冉升起,一直跑前忙後,擔任現場指揮的薛蝌,眼見行李也都裝的差不多了,便拉住一個眼熟的下人問道:“可曾瞧見大爺?”

那下人回首一指:“大爺不是在門房裡吃茶嗎?”

薛蝌暗歎一聲,鬆開那人大步流星尋至門房,邊擦汗邊衝百無聊賴的薛蟠道:“大哥,東西都已經裝的差不多了,你看是不是該請伯母和我母親動身了?”

“裝好了?”

薛蟠蹭一下子竄起來,沒口子的抱怨道:“有你盯著不就夠了,偏還要讓我來——走走走,趕緊去園子裡催一催,若咱們不催,那邊兒還不定要耽擱到什麼時候呢。”

於是兩兄弟便結伴趕奔清堂茅舍。

因園子裡的丫鬟僕婦早得了吩咐,沿路冷冷清清的倒也不怕衝撞了哪個。

不過等到了清堂茅舍,卻又另是一番光景。

王夫人、邢夫人、尤氏、李紈、王熙鳳,連帶姑娘們齊來送別,隨身帶的大丫鬟都有三四十人,鶯鶯燕燕的連院門都給堵了。

薛蟠不管不顧還想往裡闖,薛蝌見勢卻連忙攔下他,衝門前的丫鬟們拱手道:“勞煩姐姐們進去通稟一聲,就說行李都已經裝到車上了,請太太們示下什麼時候動身。”

其中一個丫鬟立刻脆生應了,小跑著進去通稟。

堂屋裡,王夫人原就拉著薛姨媽依依不捨,聽外面催問什麼時候動身,愈發抓緊了不捨得放開。

一來,姐妹兩個這四五年間焦不離孟孟不離焦,感情處的比小時候還要親近,自然捨不得分開。

二來麼……

王夫人原還想著借薛姨媽的名義拿捏焦順一番,好報他‘目中無人’之仇,然而這計劃還沒施行呢,薛姨媽就先要搬出去了,著實令她心有不甘。

邢氏在一旁瞧了,略帶酸意的調侃道:“瞧這鬧的生離死別一樣,不就是搬去紫金街麼?誰還能攔著不讓你們姐妹走動?再說了,再過半年,寶丫頭不也就常駐咱們家了?”

寶釵聞言紅著臉垂下頭。

一旁的賈寶玉也跟著低頭,臉上卻盡是茫然無措。

按照兩家商定好的,薛家搬到紫金街的同時,也就意味著兩人的之間的婚期進入了倒計時。

雖然他現如今已經徹底斷了對林妹妹的妄念,可一想到自己再過不久就要成家立業,心下還是空落落的夠不著底。

寶姐姐,也會像其它成親的婦人一樣,漸漸變成死魚眼睛嗎?

想到她平素裡一板一眼的表現,賈寶玉心下就滿是悲觀。

人為什麼要長大?

為什麼成親?

為什麼就不能大家親親熱熱的,永遠在一處玩鬧?!

“寶玉、寶玉?”

直到王夫人提高了音量的呼喚傳入耳中,賈寶玉才勐地驚醒過來,忙強笑著回道:“太太有什麼吩咐?”

“去跟你表哥說一聲,就說我們過會兒還要去老太太那邊兒告辭,讓他和蝌哥兒管好了車隊,別鬧出什麼亂子來。”

寶玉應了一聲,下意識瞥了眼寶釵,這才轉身出了堂屋。

“這孩子。”

王夫人有些犯愁的嘆了口氣,旋即又招呼薛姨媽道:“走吧,咱們一起去老太太院裡,她老人家多半還有幾句話要交代。”

眾人就此熙熙攘攘出了清堂茅舍。

前面是王夫人拉著薛姨媽不住叮嚀,後面邢夫人和薛二太太客氣又疏離,再往後則是李紈、王熙鳳、尤氏三個湊在一起竊竊私語。

至於寶釵寶琴兩姐妹,則被眾姐妹團團圍住,手上的臨別贈禮都快抱不過來了。

寶釵原本有意把東西交給鶯兒幾個拿著,偏寶琴淚眼八叉的抱著自己那份不撒手,她也只能在一旁照葫蘆畫瓢。

最後還是探春看不過眼,主動喚丫鬟分擔,寶釵這才從中解脫。

她不著痕跡的在袖子裡甩著痠麻的手腕,面上依依不捨道:“我這回搬過去只怕再難得自由了,姐妹們可別短了音信往來——若能得空去紫金街走一遭,就最好不過了。”

這次搬去紫金街,她就是待嫁之身了,自不好隨意外出,故此才有這番言語。

“寶姐姐莫不是忘了南安郡主的提議?”

探春忙道:“若果然下帖子請咱們,咱們姐妹再見不難。”

正說著,忽就聽惜春‘咦’了一聲,指著斜下里道:“那是不是寶二哥?”

眾人聞言都轉頭望去,就見賈寶玉正站在小山腳下,抬頭望著山頂綠樹掩映中的櫳翠庵,一副神遊物外的樣子,竟是絲毫沒有察覺到這支娘子軍的到來。

卻原來他把訊息傳給薛蟠薛蝌之後,實在沒興致回去覆命,便信馬由韁的在園子裡胡逛,也不知怎麼就到了這櫳翠庵前,然後滿腦子都是妙玉當初灌輸給他的佛理禪機。

眾女雖不知他心裡想的是什麼,但瞧他這痴痴作態的,總不會是在肖想新來的老尼姑,於是一時都不知該說些什麼好,只尷尬的偷眼觀瞧寶釵的面色。

寶釵卻倒似乎沒事人一樣,只袖子裡的雙手暗暗攥緊。

“唉~”

這時就聽惜春嘆道:“也不知妙玉去了何處,若能自主,我倒真想跟在她身邊一起修行,日日侍奉佛前,再沒有世俗煩惱。”

“哼~”

話音未落,前面就傳來了一聲冷哼,卻是尤氏聽了小姑子這番話,新仇舊恨湧上心頭。

不過轉念她就想到了妙玉如今的境地,不由戲謔道:“你要真想見她倒也不難,等改日我打聽到她在何處掛單,便帶你登門討教討教,看她是怎麼日日侍奉佛前的!”

她特地點出‘日日’兩字,只聽的眾人都有些莫名其妙。

不過想到她與妙玉的仇怨,以及先前與四姑娘惜春之間的口角之爭,眾人也便將之歸類為冷嘲熱諷,沒再往深裡考究。

惜春更是眉毛一挑,針鋒相對道:“不勞嫂子費心,我日後得了她的訊息,自會設法登門求教。”

“那感情……”

尤氏還待再說些什麼,卻被王熙鳳拿肩膀頂了一下,調侃道:“你這是跑我們家鬥嘴來了?今兒是姨媽家唱主角兒,你們府上的私事兒等以後再掰扯。”

說著,又點名道:“三丫頭,去把你哥哥叫過來,不然一會兒老太太不見這心頭肉,又要滿世界找了。”

探春答應一聲,帶著侍書快步向賈寶玉走去,好說歹說,又拿賈政嚇唬他,好容易才勸動了這發痴的呆子。

等兄妹兩個匆匆趕到賈母院裡時,也不知賈母都說了些什麼動情的言語,只惹得薛姨媽淚如雨下,半跪半坐在羅漢床的腳踏上,拉著賈母一個勁兒的致謝。

雖說薛家在榮國府裡,遇到的么蛾子不在少數,但整體而言,卻還是依靠著榮國府的庇佑,才平安度過了家中無人主事的動盪期。

老太太雖在林黛玉和薛寶釵之間偏更向前者,但對待薛姨媽母女也從來都是以禮相待,不曾缺少半點禮數。

因此這四五年下來,心思單純的薛姨媽對這位老太太,竟也寄託了不少的感情。

賈母也顯得比平日裡更慈祥可親,反手拍著薛姨媽的手連聲道:“這些年也是苦了你了,如今雖要搬出去住,可也別短了回來,若不然你姐姐不挑你,我老婆子可也不依。”

薛姨媽重重點頭,正待承諾會常來常往,忽就聽外面說賈政來了。

她忙起身用帕子擦了眼淚,又有些不好意思的藏到了王夫人身側。

不想進來的除了賈政之外,還有個熟悉的魁梧身形。

於是這屋裡自王夫人以下,倒有大把人的偷偷把注意力集中到了賈政聲旁‘陪襯’上。

這時賈寶玉脫口問道:“焦大哥怎麼沒去衙門?”

“嗯?”

賈政不快的橫了他一眼,他立刻又鵪鶉似的往後縮。

賈政收回目光,又領著焦順一起見過了老太太,焦順這才笑著衝寶玉頷首道:“薛家喬遷,我若不從旁幫襯著些,只怕家母那邊兒都說不過去。”

薛姨媽聞言,下意識問了句:“你母親……”

話剛起了個頭,忽就想到了兩人私下裡不清不楚的,自己卻又與焦順的母親姐妹相稱,一時紅著臉沒了下文。

好在焦順及時接茬道:“我母親說了,這邊兒自然有人盯著,她也幫不上什麼忙,索性先一步去紫金街瞧瞧,若有什麼到與不到的地方,就替姨太太張羅張羅。”

徐氏原是薛姨媽幼時的大丫鬟,如今薛家幾個得用的女管事,也都是她早年間調教過的,故此先去紫金街老宅那邊兒,倒也不用擔心指使不動。

薛姨媽聞言一則感動於姐妹情深,一則心下的尷尬的也愈濃了。

虧得她如今還不曾與焦順真個如何,若不然,待會兒真不知該以何面目去見徐氏了。

王夫人在一旁瞧她神思不屬的,忙拉著她笑道:“這麼一說,往後你們兩家倒成了正經鄰居,往後互相走動起來,只怕比我方便多了。”

原是隨口替薛姨媽遮掩,說到後來竟就冒出些酸意來。

心道在榮國府裡,好歹還有個遮攔,等去了薛家之後,她兩個你情我願的,只怕要搶在寶釵前頭成就好事。

經這小小插曲,薛姨媽的離愁倒少了五六成,又聽賈母當面叮嚀了幾句,便在眾人的簇擁下來到了榮府後門。

彼時那門外除了榮國府和薛家的人馬外,還多了王家一位管事、十來個壯丁,以及那桂花夏家的人馬。

王家差人來,原在情理之中,但夏家也這麼上趕著派了人來,倒叫眾人有些詫異了。

王夫人因就向一旁的邢氏等人解釋道:“文龍和夏家的親事差不多也要定下來了,婚期就在十一月初。”

“十一月初?”

邢氏詫異道:“怎麼會這麼趕?”

平常人家從下定到成親,也都要準備上兩三個月,何況是薛家和夏家這樣的大戶人家?

再說了,以薛蟠那名聲,有人肯嫁給他就不錯了,怎麼還這麼一副上趕著的架勢?

王夫人其實也覺著這其中有些蹊蹺,但薛蟠被夏金桂迷得神魂顛倒,薛姨媽也興高采烈的等著當婆婆,最終也就沒有潑這冷水。

她做姐姐的都不說,旁人又怎會多事?

因此邢夫人、李紈、尤氏幾個,便都紛紛誇讚夏家知情識趣,薛姨媽找了個門好親家。

薛蟠遠遠聽了,咧著大嘴挺胸疊肚,愈發得意洋洋,斜著牛眼直往林黛玉身上掃量,心道等自己那媳婦過了門,必要讓她穿金戴銀的,在林妹妹面前走上幾遭,讓林妹妹知道錯過了什麼才好。

他這些妄想且先不提。

卻說眼見薛姨媽和薛二太太、並寶釵寶琴姐妹,在後門內上了馬車,徐徐出了榮國府,薛蟠薛蝌兄弟也都上了馬護衛左右。

焦順衝王夫人、邢夫人幾個微微一禮,也便利落的上了自家的馬車緊隨其後——徐氏如今就在薛家老宅,他打著去接母親的名義,自然可以名正言順的跟過去。

卻不想焦順的馬車剛出了榮府後門,迎面就有一騎飛奔而來,原是直衝榮國府去的,見了他的馬車立刻兜轉馬頭追了上來。

得了馬伕提醒,焦順挑簾子一瞧,卻是司務廳一名在冊衙役,他只當是衙門裡出了什麼事情,忙命停下馬車細問究竟。

那衙役邊擦汗邊稟報道:“回老爺話,是老太爺讓我來報信的,說是朝廷剛給工學指派了個學官兒。”

老太爺指的自然是來旺。

焦順聞言眉毛一挑:“莫不是司業的人選已經定下來了?”

司業是祭酒的副職,也就是工學的二號人物,能讓自家老子著急忙慌的派人傳話,應該也就是司業了。

可司業的職務如此重要,皇帝又怎會不和自己商量,就直接敲定下來?

“不是!”

正自疑惑,不想那衙役連連搖頭:“不是司業,是個七八品學官兒。”

焦順愕然:“七八品的學官?這有什麼好說的?”

“這新來的學官,聽說好像是那翰林院的梅翰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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