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縣衙的退思堂中,楊爾銘獨自走來走去,年輕的小臉上掛著些不屬於這個年齡的憂慮。

龐雨和孫先生進入堂內,楊爾銘一見龐雨,露出如釋重負的神色。

他馬上從茶几上拿起一份公文遞給龐雨,“這是潛山縣發來的九六移文。”

龐雨粗略的看了一下,上面寫明從英山方向出現部分流寇,山裡有山民出山,說掃地王已佔據英山。大部分都是些傳聞,潛山縣並未抓獲任何流寇,但確有衙役到沿山地區檢視了被搶掠的地區,有少量百姓被殺,訊息仍然是非常模糊。

這類移文是用於同級機構的公文,潛山縣肯定是往安慶府告警的同時,往周圍州縣進行了預警,已經算是厚道的了。因為潛山的移文也提到,太湖和宿松方向也有流寇活動,而太湖和宿松就沒有向桐城發出預警。

最讓龐雨頭痛的,是桐城縣衙沒有任何地圖,他連英山在哪裡都不知道,潛山的位置在安慶幾個縣的中間位置,北部靠近大別山區,從潛山經官道往東北方,就是桐城了。龐雨只是從潛山的移文推斷,英山就在大別山區裡面。

這與龐雨目前的印象有些出入,他一直認為流寇全部是高度機動的輕騎兵,應該更習慣於驅馳平野,而不是在大別山的莽莽群山裡面鑽山溝。

如果移文說的情況屬實,就是說流寇確實進了山,要從河南橫穿大別山進入安慶府,春季的警訊也是在這個方向。

上次王公弼過江之後,張國維一直憂慮安慶,便命令潘可大留駐在安慶府城,但也就只是府城有備,其他的宿松、潛山、太湖、桐城是沒有任何軍隊駐防的,附近的幾個縣也沒有任何團練。

流寇與安慶已近在咫尺,以龐雨那點可憐的歷史知識,自然不會知道這些流寇何時會進入江北一帶,他以前對這些人的印象好像都是紀律嚴明,專門對付地主的感覺,但這麼長時間以來,聽到的傳聞和周圍人的反應看,恐怕不是那麼回事。

孫先生閉起眼道:“兩三年前,流寇尚只癬疥之疾,崇禎六年之後,烽煙處處無處不被兵,流寇之亂大矣。中原四通之地,流寇若是回山西陝西,我們自然不用理會,北直隸重兵雲集,流寇不敢去,河南、兩淮、湖廣,則皆可慮。我安慶之地,居於湖廣與兩淮通衢之地,流寇無論從湖廣至兩淮,或自兩淮至湖廣,皆要經桐城。”

楊爾銘皺起眉,一副少年老成模樣,“為官地方,首要地方安靖,兵伍器械絕非旦夕可備,流寇已近在咫尺,我等必須立刻作好預備。縣衙中知兵之人,以龐班頭為首,是以先找你來商議,壯班如今可堪一用?”

龐雨心頭一抖,他上次是靠著下藥平亂,無故得了個知兵的名聲。但龐雨還有點自知之明,群毆和打仗還是有區別的。現在壯班或許對付黃文鼎這類人夠了,但要對付流寇,恐怕還差得遠。

“壯班草創,人丁器械都不齊整,連被服也未配備,士氣難稱高昂。不過只要大人要調遣,壯班一定全力以赴。”

楊爾銘和孫先生對望一眼,龐雨說得好聽,實際上意思很明顯了,就是壯班不堪用。楊爾銘也覺得有些強人所難,壯班才交給龐雨十天,神仙也練不出強兵來。

孫先生見有些冷場,便開口說道,“守城最利為火藥,眼下要先買些火藥備用。”

“孫先生高見,火藥為必不可少之物。小人這裡也有個思量,此等大事,必先謀而後行。守禦不外人丁器械,策略卻要在此之前。”龐雨不願討論細節,他偷眼看看楊爾銘的神情後,低聲對他問道,“守禦是以縣城為重,還是縣界為重,如此才好根據策略準備人丁器械。”

楊爾銘兩人默然片刻,作為一縣之長,自然該守境安民,但桐城地域廣闊,雖然南有長江西有大別山,但西南、東北都無險可守,北方的北峽關雖是一要地,但不能完全截斷道路,流寇一樣可以繞行透過,誰也不會相信靠北峽關巡檢司的弓兵便能守住關口。要抵擋流寇,不讓他們進入桐城縣界,需要強大的野戰力量才能做到。

孫先生清清嗓子之後道,“孫某認為當守縣城。朝廷論罪,陷城失地居首,流寇來則來矣,去也去得甚快,地是決計不要,但若是城池被破,百姓死傷必重,就算流寇之後走了,地方牧守也是死罪,朝中對地方上可以嚴厲得緊。”

孫先生當著龐雨的面這樣說,已經是把龐雨當做自己人,如果是有其他人在場,他絕不會說得這麼直白。孫先生的意思就是,朝廷只看重縣城,只要縣城在,城外就算再糜爛,也不算喪城失地,因為流寇是不會佔據鄉野不走的。

“還不說朝中定罪嚴厲,縣城原本便是一縣財貨百姓生聚之地。”楊爾銘一副少年老成模樣,背起手在屋中來回踱步,一邊思索著道,“若守縣境,必與流賊對陣交鋒不可,想我一縣之地,無力與流賊野地浪戰,非不願也,是不能也。另者,流賊來去皆快,盡靠馬騾,桐城鄉間山澤之地不適宜他們縱橫,鄉野之中料來應當無大礙。是以應以縣治為重,鄉野為輔。”

以鄉野為輔,換個說法就是集鎮鄉村都不管了。在龐雨看來,這也是最符合實際情況的,但也最符合地方官自身利益,確實就放棄了保護鄉野百姓的責任,當然楊爾銘也給自己找了一些理由,以強化自己決策的合理性。

龐雨聽了放心了一些,依託城牆打防禦戰,對作戰技能的要求就低了很多,把壯班拉出來強化訓練幾天也勉強可以用。

龐雨對此還是有些準備,立刻說道,“那便是以守縣治為重,以守鄉野為輔,卑職這裡已有一些計較,可先供大人參詳。”

“龐班頭你說來聽聽。”

“第一是明保甲,無論城鄉,皆要保甲嚴明,嚴查往來流動之人;第二是團練鄉兵,除卑職編練壯班之外,城中各坊要編社兵,各里要有鄉兵;第三是儲存武備、糧草,火藥、兵甲,第四是遠近偵聽,哪怕早一個時辰得訊息,也全然不同;第五是傳信,衙中馬快少有操練,馬匹皆瘦弱,快手多幹捕盜緝拿之事,卑職會嚴加操練,一旦得知流寇到來,即刻以馬快通知各鄉各里,尤其官道左近村鎮人家應馬上撤離,最好是能提前操演;第六是備預案,凡事預則立,一旦流寇接近,便按預案籌備,不至手忙腳亂;第七是最要緊的一條,需要大人出面。”

楊爾銘認真的問道,“何事?”

“要抵禦外敵,必須充分調動一切力量,最要緊是人力和錢財,城鄉能協助縣衙的,就是士紳里老宗族,請大人時常召集他們通報匪情,只有他們重視匪患,鄉間才能充分動員。”

楊爾銘連連點頭,他和孫先生也商議過,與龐雨說的有部分是相同的,他聽完後對龐雨道,“方才所說,立刻列一個條陳給本官。”

龐雨立刻答應,楊爾銘和孫先生都對他很滿意,其他的班頭,既提不出這樣的條陳,也不可能做得了這樣的文書工作。

“那事不宜遲,本官午後便召集城中士紳商議,並一起巡查城池。”

……

桐城南門門城牆上,一群人沿著城牆一路邊走便看,不時還停下對著城外指點。

龐雨帶著十多名手下走在後邊,他在前面的人群中看到了潘應婁、劉秀才、江之淮、張秉成、蔣臣等人,他們都是士紳代表,其他一些則是城內宗族耆老和里長,但阮大鋮沒在其中,看起來楊爾銘也延續了前任的態度,就是儘量不與阮大鋮打交道。

這裡面的潘映婁原本也打算去南京的,並約了阮大鋮同行,在原本的時空,阮大鋮也是在民亂後立刻遷往南京,避開了後來兩淮的動亂歲月。

現在因為接了一個女駙馬的新戲,阮大鋮和潘映婁都留在了桐城,沒想到會面臨流寇直接的威脅,所以潘映婁的臉色有點陰沉,蔣臣還是那副沉著模樣,倒是江之淮有些興奮。

因為潛山在桐城南方,所以楊爾銘下意識的選擇從南門開始,然後往向陽門巡查,今日要巡查全部城牆。他們在前面指點江山,龐雨則帶著自己手下在後邊研究自己的業務。

“班頭,此段城牆上寬大概一丈七尺。”

龐雨轉身看向說話的江帆,“守南城牆若是用長矛,就不能太長,最多用八尺到一丈,城牆寬度不足,地方比較侷促,武器必須要靈活好用,適應作戰的環境和物件。”

龐雨說完又往城下看去,城牆外層層疊疊的房頂,很多人家離城牆都已經很近,如果流寇站上房頂,城牆的優勢就減少了很大部分。

桐城城牆長六里,城垛一千六百七十三個,城門六個水關兩個,每個垛口派一人守衛的話,也需要一千多人,光靠龐雨的壯班是絕對不夠的,所以還要請那些士紳耆老一同巡視。

“流寇的護具和遠端攻擊能力如何?弓箭多不多?有沒有炮?”

一群手下又是面面相覷,龐雨知道又白問了,轉向江帆叮囑道,“明日一早就派馬快去潛山,打探的時候記著加上這幾個問題。”

江帆低聲道,“屬下晚上就給他們安排,但屬下想著,既然流寇要躲避官軍,便是靠跑得快,如此可見他們更在意速度,恐怕不會有重甲。”

龐雨點頭道,“說得有理,但料敵要從寬,要考慮到也許有少數精銳裝備甲具,總要有對付重甲的東西更放心,也不知那鎧甲能強到什麼程度?什麼兵器能對付鎧甲?”

再次沒有回應,這裡都是衙役,鎧甲是朝廷嚴厲管制的軍國之器,他們恐怕也只在戲臺上行看過,自然回答不了龐雨的問題。

“鎧甲不知道便罷了,那你們說說,守城還有什麼武備?”

龐雨掃視一遍道,“都大膽說,拿主意的是老子,說錯不怪你們。”

他的目光轉向後面的幾個壯班代表,都是最近表現好的,不過幾人面對這種場合,都有些畏縮。

只有那姚動山不怯場,他對龐雨躬身道,“賊人要上城牆來,必定是搭梯子爬上來,只要給我一把開山錘,賊人一露頭,咱給他砸過去,有沒有甲都得掉下去。”

龐雨鼓勵道,“說得好。”

姚動山得了鼓勵,有些興奮地繼續道,“要不便是抬碗口粗的樹幹去撞,連梯子一起給他狗日的都撞翻了。”

“這個點子也不錯,大家都應該像姚動山這樣,大膽的說出來,王增祿你也說說。”

那王增祿猶豫了片刻才道,“守城首重火藥和火器,屬下在南京聽說官兵在遼東就靠著大炮打退了建奴。”

“炮肯定沒有,火藥嘛…”龐雨摸摸下巴嗎,想起孫先生也說過,不由點點頭道,“就是不知縣內還有多少庫存,你們先討論,我去問問兵房的沈司吏。”

龐雨說罷便往前趕去,那沈司吏走在前面人群的最後,龐雨順利的便找到了這個老頭。

“火藥絲毫沒有。”沈司吏倒也乾脆,“但楊大人已經安排了兵房去買,要是能買到,一定會先給壯班。”

龐雨心裡罵了一句,不給壯班難道還給皂班了,拿火藥是守城賣命,沈司吏的口氣好像還是賣龐雨人情一般。

不過龐雨不敢表露出來,給沈司吏道聲謝正要返回自己的隊伍,忽聽得前面有些嘈雜,還有楊爾銘的聲音夾雜在其中。

龐雨連忙擠到前面,探頭一看,只見江之淮和劉秀才扭打在一起,楊爾銘等人正在勸解。

“江之淮,上次民亂時候你亂說話,劉某還沒跟你算完,今日你還要奪我錢財,簡直豈有此理!”

劉秀才揪著江之淮的領口,一副氣勢洶洶的樣子。

江之淮抓著劉秀才的手,他沒有劉秀才高大,此時處於下風,但他口中絲毫不退讓的道,“你錢財沒有一分一文入我囊中,江某也不稀罕,江某是為滿城百姓闔家性命而呼,此乃仗義執言。”

“姓江的你少裝腔作勢,你為滿城百姓而呼,難道劉某不是。”

“那你為百姓,就把那樓拆了!”

龐雨順著江之淮手指的方向看去,城牆外大約六七丈的紫來街西側,矗立著一個高大的木質閣樓,它的第四層的高度已經超出城牆,從上面可以俯瞰城牆。

龐雨大概也知道吵什麼了,這棟木樓便是劉秀才的產業,但這樓太高,離城牆又太近。如果流寇從四樓射箭,可以完全控制這一段城牆,江之淮一向心直口快,肯定是要求劉秀才拆毀,劉秀才自然是不肯了。

“這是我真金白銀買來的,你江之淮隨口一句便要拆了,你憑的是哪裡的王法,某還不信了,我就看誰敢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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