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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稍稍停了一停,看了看他。距離方才的刺殺已然過去了一個時辰,顯然萬夕陽那些人的追跡並沒有給十五造成太大的麻煩,他非但甩脫了對手全身而退,甚至有餘暇換過了衣裳,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
只除了,他的表情看起來有點底氣不足,像藏不住忐忑般,將異樣都寫在臉上。
三十嗯了一聲。“回來就好。”
“哥……”十五似乎想說什麼,望望左右,卻又把話嚥了。少頃已入屋堂,三十卻沒有停步的意思。“你跟我進來。”他向十五拋下一句。“你們,在這等會兒。”
眾人面面相覷。屋堂往裡再沒有別的,只有食月的一間密室。三十此時單獨將十五叫進去——這樣的事,從未發生過。
十五跟在他身後穿過廳堂,轉了兩轉,確定已再無旁人,他才又開口:“哥,你聽我解釋……”刺殺夏琛之事乃在當街,他當然不必指望三十對此還毫不知情。可三十沒有理會。他走得很快,始終只與他一個背影,彷彿——他並不需要任何解釋。
“哥……”十五還是試圖在到達密室之前把話說完,可三十卻打斷他:“你來過密室沒有?”
十五隻好搖頭。“沒有。”
“那你該學學怎麼進去。”
三十說話間,伸了右手,一一轉動室內木架機關。十五面色微白,顯然有些緊張:“為什麼帶我來密室?”
三十沒回答,扣弦盡解,密門已開。“把那燈點一點。”他指了指桌上。十五無計,依言走進去,將唯一的一盞油燈點起。
密室很狹小,空空蕩蕩的,一眼望去,沒有任何值得密藏的好東西,只有一本冊子放在燈旁,隨意得好像被燈油汙了也沒什麼要緊。與黑竹一樣,食月最大的秘密也是一本冊子。可食月的冊子上沒有關於任務的任何記載——食月不做生意,不需要記錄,相反,他們更希望所做的事情沒有留下一點痕跡,連紙面上都沒有。
所以食月當然也不需要執錄這麼複雜的角色。這本冊子只由食月之長一個人書寫,上面只有一種內容——繼任者的代號。
食月的每一名繼承者,都由上一任食月之長指定。他在上任第一天,就要寫下繼任者的代號——哪怕他還什麼都不瞭解。在卸任之前,他可以隨時改變主意,在書紙上任意塗改,而到他離開這個位置的那天,食月的其他人才會進入這個密室,從這一本不起眼的冊子上見證他們的新領袖。
十五沒見過這本冊子,可這不表示他不知道它是作什麼用的。他轉頭看三十。“哥,這個……”
“你開啟看看。”
“這還不是開啟的時候吧。”十五顯然很懂得規矩,“再說也不能由我一個人開啟。”
“我說可以就可以。”三十道,“你開啟。”
十五略含猶豫地伸手翻開書頁。他在這個瞬間忽然意識到些什麼——他驀地抬頭。“哥,你怎麼了?”
眼前的三十,身形彷彿在微微顫抖,好像——已屈服於這冬天的寒冷。可冷汗還是從他額上流下,彷彿巨大的痛苦正在他身體裡奔騰。十五丟下冊子,“哥?”他走近來,忽看見他的左手——那隻流血未止的左手,不知何時已佈滿了漆黑的筋絡。
“你中毒了?怎麼回事?”他抓向三十的手,橫地裡三十右手卻已將他手腕牢牢捏住:“別碰。”可便是這一捏,彷彿——所有堅持至此的氣力已完全耗盡,三十的身體往下沉去,而那層末路的深灰,也只要一瞬就侵上了他的面容。
十五絕非束手無策之輩,一個氣力已失的三十如何又攔得了他,他反手掙出,一手接住三十下墜的軀體,一手半分不猶豫地撕開他左袖——果然,那詭黑之色正急速向上衝湧。手心劇毒傷口固不可觸碰,可他還不至於怯畏到退避三舍,當下裡重手封住三十肩上血行,將衣袖牢牢扎捆住他上臂。“初九,初九定有辦法。”他毫不停留,負起三十便向前面屋堂走。
“十五……”三十打著顫,似是因為冷,似是因為痛,“你看到了吧……”
“你到底要做什麼,我們有什麼事解決不了的!”十五繃不住吼出聲來。他知道三十指的是什麼——就在方才翻開那書冊的一瞥之間,他已經看到了被三十寫下的那個代號——可他現在不想回答。
三十在他肩上喘著氣,“你現在可以把你看見的……告訴他們了。”
“我一個字也沒看見。”十五不知道還能說些什麼。他咬著唇,愈走愈急。直覺告訴他,三十這次身中之毒劇烈,即便是“食月”最擅用毒的初九,或也未必能夠應對。他看見雪從前堂與密室間狹窄的對瓦縫隙間漏進來,一地零星的冰冷。可最冷莫過於那滴血如墨的手,垂落在他的胸前,涼意滲透重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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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失血太多了。”沈鳳鳴額上有汗。猙獰的槍頭已被取出放在一旁,可——赤紅染透了淨白的絹布,杯水車薪的創藥根本無法止住從夏琛胸口噴湧而出的鮮血,那種失而復得,復又將再失的絕望令他幾欲發狂,可他還不能放棄。
“君超,君超。”程方愈一面幫他按著傷口,一面焦急輕喚。曾因劇痛微微醒轉的少年,此時又昏睡而去,如一粒向死亡深潭沉入的石子,快得看不見影蹤。
南窗忽然開了一個大口子。冷風一下竄入本就已冰冷至極的左堂,呼啦帶進一潑霰雪。程方愈猛回頭看——與風雪同時旋入窗內的,還有一團灰濛濛的影。“什麼人!”他下意識嗖然立起,擋於沈鳳鳴與夏琛身前——外面理應守得有魯家莊的人,可卻不曾發出半點聲息,程方愈知道,這定必不是易與之輩。此時沈鳳鳴處理傷口的手尚不能離開——他深知倘叫人看見了,夏琛未死之事定必要瞞不過,故此無論如何,也要以這單手替他們攔上一攔。
近處的燭與遠處的天將突入屋內的形影交投成一片模糊。“沈鳳鳴?”來人卻無視程方愈之阻攔,大步而前,直呼沈鳳鳴之名。一線榻邊的燭光映至這人灰濛的顏面,程方愈陡然看清他容貌,怒聲驚呼:“是你!”
來不及多言,他右手迎面擊向灰影。“就是此人!”他出手間向沈鳳鳴喝道,“就是他,刺客!”
兩個字已昭明瞭來人身份——突然闖入的男子正是方才當街行刺夏琛的十五。十五不接他來招,側身而避:“沈鳳鳴!我不是來動手,把我哥的解藥給我!”
沈鳳鳴還不能丟下了夏琛,手下加快了包紮。他已瞥見來人的背上負了一個人,頭垂在他的肩——他一時竟辨認不出三十的形貌,只見那條手臂——那條裸露於嚴冬的、烏氣滿布的手臂,昭示著他早已毒發,或許——根本就沒救了。
這等毒徵何其眼熟,除幽冥蛉無他。他有一剎的不解。他自問不曾對三十用毒。不過——瞧見自己手套,他頓然省悟。與三十動手時乃是極怒,心神那片刻可謂失控,不自覺之下內力猛溢,劇毒之息或就在那時溢沒兵刃,自三十手心傷口侵入他體內。夏琛血湧稍止,他才有餘暇起身。“來要解藥?”他滿心冷憎,見三十此狀竟只覺快意,剝落手套閃入戰陣,“我正怕他死不了——你也別走,把命留下罷!”
程方愈見他插手,悄然退下,替了沈鳳鳴守於夏琛身側。少年依然處於極深的昏迷之中,胸口新上的包紮仍在一點一點地滲出顏色。原本就已不知能否過了這一關,而這兇手竟堂而皇之再度前來,無論沈鳳鳴能不能拿下此人當場報仇,再經這番拖延,夏琛的情形,只會愈發惡化。
十五見沈鳳鳴來勢不善,退避間急道:“夏琛這事我動的手,我哥半點不知情——你先救他,容後我與你個解釋!”
沈鳳鳴根本不答。夏琛傷危,他心中疚甚,忽仇人重新送上門來,他如何還肯放過,至於十五這番話,他自是一個字都不信,非但不曾停手,左袖匕首亦已滑出,雙匕愈發幻幻如“群星”,疾襲十五面門。
十五不得已:“他不是還沒死嗎!”背上負了一人,身法到底是用不到極,他知曉再下去必難應對,餘光瞥到那面夏琛傷勢,咬了咬牙:“我保他不死,你給我哥解藥,行不行!”
沈鳳鳴“徹骨”刃尖幾乎已觸到了十五眼眶,後者於這一險招交換間未退未避實所叫人詫異,以至於沈鳳鳴聞聽此言到底是頓了一頓。“怎麼保?”他盯著十五的眼睛,只吐出三個字,彷彿——他只給對手三個字的思考時間。
“我有擅外傷的兄弟。”
“也在這?”沈鳳鳴還是隻有三個字。夏琛危在旦夕,縱然世間有再多精擅療治外傷的醫中聖手,他卻已經不起等待。
“在這。”十五這次的答覆比他更短。
這兩個字令程方愈陡然警醒,倏然快步至窗前,向外察看。沈鳳鳴亦知此言意味著什麼。食月的手段他領教過,倘若來的人多——自己與程方愈——哪怕壓上整個魯家莊——都未必討得了好。
“我們不是第一次談條件了。我不想威脅你。”十五彷彿看穿了他所想。“但我哥若死了,魯家莊今日一個都別想走。”
沈鳳鳴看著他的眼睛。的確。他不是第一次看見這雙眼睛。他認得他。一年多以前那個月食的夜晚,他捉下突然發病的三十試圖突圍時,也是面前這個人先站出來,對他喊話。三十曾說當日喊話的那些人都不在食月了——現在看來,並非如此。
他確確不是威脅的語氣,可他又確確,是在威脅。他想起程方愈與魯夫人言辭之中他刺殺夏琛的風行雷厲。他也想起那個月食的夜他棄下兵刃的石火電光。他幾乎一瞬就作了決定。
“好。”沈鳳鳴收下匕首,“你保夏琛無事,我讓你哥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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