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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黎心情本在低處,這突然侵入的陌生之息只算是撞得了他的不快。他左手不假思索已駢指為劍,流雲之氣自指尖向上激出,瞬時洞穿屋頂。
外面的人“哇”地大叫了一聲,猝不及防之下自屋頂一直滾至了簷邊,只聽喀啦啦一路青瓦碎裂之聲,那人滑落下半個身子來,手腳還算敏捷,一把抓住了屋簷,恰恰蕩在了二樓窄廊盡頭的窗外。
君黎已見人影輕瘦,依稀才是個十二三歲的少年。少年不敢在他視線久留,晃了兩晃就落去了下面天井。君黎掠至窗前向下一望,後面刺刺的屋門也開了——這般動靜自是吵醒了她,只聽她急急喊道:“君黎哥,出什麼事了?”
君黎已經望見了外面——少年人影正自向外躥逃,他看見,粗疏的木柵院門之外,被雨浸得青黑的石板地上早已站了四個人。不大不小的雨雖然將人掩得影影綽綽,他還是辨出了其中兩個正是昨天見過的吳天童和他那個十分高大的媳婦。
“沒事。你回屋裡去別出來。”他不動聲色說了句,伸手輕輕一按窗沿,也躍去了天井之中。
四個人彷彿心存忌憚,並未闖入天井,斜風中只有少年在飛奔。他身體靈便,輕功彷彿極好,眼見便要衝了出去,忽灰藍色影子一閃,君黎的身形堪堪就在他撲至大門之時掠到了他身側。少年大驚失色,向外喊道:“師父救命!”君黎五指卻已觸到他手臂——縱然他再是年少輕靈,卻還是快不過君黎的身形步法。
但便在此時,木柵門忽地一開,涼雨之中閃出一道如電白芒——君黎還來不及發力將少年拉了回來,那白芒竟已襲到了他手心,要就此逼他後撤。君黎不得不將少年鬆了一鬆——出手的是四人中站在最右邊的一名男子,那白芒乃是一柄鋒利匕首。此際他轉腕鬆手,男子面上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喜色,可隨即君黎手腕讓過利刃,卻是反手在他短匕刀背之上一彈。男子不虞,面色劇變,琤然之聲中,一股冷勁從刀柄處傳來有如寒風自虎口割裂至掌心,深冽的劇痛令他全然拿捏不住兵刃,白芒脫手落於青石板縫隙泥濘——不過電光石火,少年的手臂已被君黎握在了手中,彷彿從未有過阻滯。
眼見少年受制,那男子眼中陡然射出精光,倏忽剎那,他手中竟再次捏了一把短匕,於這森森雨意之中二度襲來。連少年也被驚得“啊”地叫了一聲,一旁吳天童亦同時喊道:“石兄,快住手!”
不過君黎聽到的是另一個聲音。他聽到身後堂前刺刺的腳步聲。她果然是不肯聽話的——他叫她回屋裡別出來,她卻偏就忙忙地來了。
他不想在刺刺面前與人鬥險,一手用力將那瘦小少年提小雞一般往後一拎,避開了那男子的匕首光芒。少年大口喘著粗氣,不滿地嚷道:“師父,你,你是要把我的手臂也削了去,是不是!”
男子的匕首一頓,縮了回去。刺刺將將於此時踩著泥濘跑到了近前,一紙薄傘也便在此時遮上君黎與那少年二人頭頂。“怎麼啦?”她詫異地看著門口的四個人,渾不知適才已曾有過了一番交手。“咦,那不是……昨天的……”她顯然認出了吳天童二人來,伸手指道,“不是說,今天不來講故事了嗎,怎麼又來了?”
“今天叫了幫手?”君黎冷笑。兩個陌生男子都是三十五六歲的年紀,與吳天童差不太多。適才出手那男子模樣乍看毫不起眼,一雙剛剛還精光陡射、殺氣凌人的眼睛在收去招式的一剎那已經眯縫著,半點光芒氣焰也見不到;另一個男子則更為瘦削,相貌也是平平。
“大哥,誤會誤會。”吳天童顯得有些不安,向兩個男子作手勢道,“快見過大哥。”
那瘦削男子先抬手行禮:“在下歐陽信,見過大哥。”
右首那男子有些不情願,但也還是道:“在下石志堅,方才——是擔心小子有差池,一時情急,大哥莫怪。”
君黎聽他們都開口叫了“大哥”,料想與吳天童一樣,都是昔日黑竹會留在此鎮的人。這石志堅方才出手固然是想要幫那少年,但顯見更存了試探自己深淺之意——此人的殺招之銳放在黑竹會決計分量不輕,多半是有點自傲的,倘自己方才未曾壓住了他,必要受他輕視,這一聲“大哥”定也聽不著了。
果然吳天童在一旁解釋道:“大哥,他們都是往日裡黑竹會的兄弟,昨晚聽我說了偶遇大哥的事,堅持要一早來求見。大哥嫌棄我攜妻帶兒,不肯收留,但他們二位可沒什麼拖累,身手比起我更高了不知幾去,大哥總不會再嫌棄了?”
君黎卻看了一眼那少年。吳天童察言觀色已知他心念,尷尬道:“大哥,這個……實在慚愧,這是我家小子,叫吳長印,從小跟歐陽兄、石兄學武的。方才……全怪小子頑皮好動,不願枯等,趁我不備竟就溜了進去,驚擾大哥——我叫他給大哥磕個頭,賠個不是,大哥就別為難他了……”
少年吳長印聞言,也不待他催促,便應聲道:“是啊大大,我錯了,你就放了我嘛……”
幾個人一時都愣了一愣,一旁刺刺首先反應過來:“你叫誰大大?”
“叫他——”吳長印扭了扭被君黎捏住的手臂,衝刺刺道:“他是我爹的‘大哥’,那不就是我‘大大’?”
吳天童只怕惹惱了君黎,忙道:“阿印休要胡言——快跪下給大哥認個錯!”
“我說的不對嗎?”吳長印卻還伸長脖子爭辯道,“你叫他大哥——那我不叫大大……該叫什麼?”
吳天童有些哭笑不得,不過君黎彷彿沒聽到一般,既不回應,也不放人。他心中思忖,黑竹會如今百廢待興,以石志堅等人的身手,若肯入了黑竹自是好事,但一來他們是舊時俞瑞的人,也不知與自己能有幾分同心,二來他們必定深恨青龍教,或許存心不正,不過是因聽聞自己與青龍教結了樑子,想借黑竹會之力報昔日之仇。
幾人見他不語,互相看了看。還是歐陽信上前了一步,拱手道:“大哥是不是嫌我們兄弟幾個這點末學之技,不值一提?——不怕大哥笑話,在當年的黑竹,吳兄、石兄,也不是誰都請得動的——若不是還有那麼幾分自保之力,當年之事那般慘烈,又怎麼有機會活得下來?現如今——一是為與黑竹的故舊情分,二是聽聞今日之黑竹已不必再聽命於外人,想必舊日慘劇不致重演,三是——我等也認定大哥絕非沽名釣譽之輩,所以想隨大哥前往,為今日之黑竹效力——大哥也不必懷疑我們心意草率,我們在此苦守十八年了,若要草率豈能等到今日?既然在這荒蕪舊地還能遇著了大哥偶過,我們也便當作是天意緣分到了要我們離開此地的時候了。昨晚我們商量了大半夜,這一早吳兄更連妻兒都一同帶來了,反不知——大哥還有何顧慮?”
吳天童聽歐陽信這般說了,也便勉著臉跟上道:“大哥,我家婆娘也會幾分武藝,我這小子身法比我還靈便,只要大哥點頭,總須不會扯了大家夥兒後腿……”
君黎見幾人如此,也便道,“諸位抬愛,黑竹會自絕無將人拒於門外之理。不過會里情形幾位也知道,我恐不能與你們些什麼,反是要先把話說明白——不管你們原本在黑竹是什麼樣身份,又有些什麼故識在,今日重入黑竹,便只能聽我安排,不得私自行動亦不得違抗命令——你們做得到麼?”
“這本是黑竹會的規矩,我們當然懂得。”吳天童道。“我們幾人便只聽大哥一人差遣便了!”
“好。”君黎道,“午前我便會啟程去臨安,幾位在鎮口等我便是。”
吳天童露出歡欣之色,連聲說好,頓得一頓,才見君黎沒有放了吳長印的意思,不覺微怔道:“大哥,那阿印……”
“我有幾句話問他。”君黎道,“少時讓他與你們會合。”
吳天童面上露出不安之色來:“大哥,方才——阿印當真並無惡意,全怪我管教不嚴,大哥高抬貴手……”
君黎掃他一眼。“你說悉聽我差遣,只這第一句便不想聽?”
吳天童頓時無話,只能眼睜睜看著君黎將長印拽進堂裡去了。
刺刺進屋收下了傘,也跟過來道:“君黎哥,你怎麼啦,為難一個孩子做什麼?”
“他都叫我‘大大’了,我怎會為難他。”君黎面上笑著,目上卻看了吳長印一眼,道:“坐吧。”
吳長印雖是坐了,卻也不無些惴惴之色,道:“大大,你要問我什麼話?”
“你老實告訴我,外面那兩個——當真是你的親爹親孃?”
“是啊!”吳長印答道,“當然是了!”
刺刺不免皺眉,拉他道:“君黎哥,你怎這麼問。”
“你不覺得他與他們一點都不像?不像爹,更不像娘。”君黎道。
刺刺越發將他拉開了幾步,急促促地壓低聲音責備道:“不像歸不像,你卻問他,他自己也未必知道呀!”
君黎一笑,“你說,他為什麼會叫我‘大大’?”
刺刺發怔,“……因為吳大哥叫你‘大哥’,他不知道……”
“這邊的人說‘大伯’,只有北面來的人才會說‘大大’。你小時候住的地方,那裡就是這麼叫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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