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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鎮的空氣溼漉漉的,不過,好像沒有再下過雨了。

在悶窒的山腹之中行走這許久實在令人焦渴至極,那幾口清茶的爽快也早已被消滅殆盡。君黎在俞瑞家的後院提了些井水喝,感覺才好些,走出外面,鎮上顏色全暗,只有手中的明珠還在發出如恆遠的光亮,但在星光之下也顯得黯淡了許多。

他望了望天——無人打更之地,也只有渺渺茫茫的星光,能幫助他判斷夜至幾分。

刺刺總該是睡了吧。

他心中想著,還是快步趕回,推開院門,卻呆了一呆。天井中晃動著一息搖搖欲墜的燈火——因燈油將盡而搖搖欲墜。這應是居處唯一的一盞燈,此際就置在地上,照著一個蜷膝坐在天井之中昏沉而寐的人兒。不知她在這裡坐了多久了?她可是為了等他回來,才坐在此地的?

夜已是清冷了,加上這溼漉漉的空氣,這吹起單衣的微風,這已無溫暖可言的燈火——秋涼如水,大概就是這種感覺。君黎心中一緊,快步走去將她身體一抱而起,就如想要立時偎暖了她,“刺刺,回屋裡去。”他低聲向她耳語。

刺刺若有所覺,模模糊糊道:“什麼時辰了……”

“嗯……大概,快卯時了。”

刺刺忽然清醒過來,陡地睜開眼睛。“你回來了!”她連忙自他懷裡站直起身來,打量之下首先發現了他肩頭撕裂的衣衫。“怎麼回事?出什麼事了嗎?”她緊張地摸著他肩膀。

“沒什麼事。”君黎只是將她一拉,“去裡面說吧,外面這麼冷。”

“冷倒是不冷,就是……好多蟲子。”刺刺嘟囔著,跟他往裡走去。她也看清他只是破了塊外衣,沒什麼傷勢,猜想大概是密道山石橫生勾劃之故,心中漸漸放了下來,口中不免嘀咕不停:“我剛才估著你快要回來了,才到天井裡等等你的,哪知道……哪知道等了半天都不見影——不是說好兩個時辰的嗎,怎麼去了這麼久,你要急死我嗎?”

君黎沒應聲,刺刺又忍不住道:“你知不知道,你老不回來,害我胡思亂想了好久——想著,好不容易才從教主手底下逃出來的,萬一你因這一趟又送上了門去撞見了教主,我都不在你身邊……想想都悔得不行,君黎哥,我就不該堅持要送小雨回去的,應該聽你的,明日才送她走……”

君黎這次回過頭來笑道:“真悔得不行?我看你睡得挺香的。”

刺刺不滿:“你還說我——你知道我多累嗎?光是掃這屋子啊——你看看這屋子——這屋子方才有多髒啊,到處是蛛網灰塵——你知道我掃了多久嗎?”

君黎心裡自是明白,當下裡不再取笑,溫言道:“我知道。你太累了,休息吧,我們明天再說。”

刺刺才應了一聲,看了眼扶梯,待要上樓去。燈還在天井之中放著,可是不知為何,屋子裡卻並不覺十分黑暗。她目光轉動了下,已見君黎的左袖似有一團微弱光暈透出來,不覺“咦”了一聲,“君黎哥,你袖子裡什麼亮亮的?”

君黎稍稍抬手。黑暗將他隨手放入袖中的夜明珠朦朦朧朧地映照出來。“小雨姑娘的夜明珠。”他取出給她瞧。

明珠不再有遮攔,於他掌心越發肆意散發光華,一時將室內都淡淡點亮起來。刺刺驚訝拿起,“你怎麼把……把小雨的珠子都帶回來了?”

“向她借的。路上太黑。”君黎指指黑洞洞的樓上,“你拿上去吧。”

刺刺帶了明珠,扶著木欄往上走去,快到了時,卻忽然轉過頭來,“君黎哥,明天那個人還會來這裡講你的故事嗎?”

“不會來了吧。”君黎笑道,“我叫他別講了。”

“哦……”刺刺的語調裡,不知為何反有一絲失望。

君黎待她關上了門,才回去外面提燈——俯身將起未起時,目光忽然觸到那暈黃的燈火下,青石地上,幾個歪斜而熟悉的字。

“我叫君黎”。他那時寫得何等艱難,就算是第二行那稍好的,現在看來也依舊生澀。可偏在這艱難與生澀旁邊,現在卻又更多出一行來。

“……‘我叫刺刺’?”

他差一點要不敢相信。在適才百無聊賴的等待之中,刺刺竟是將自己的名字,與他的刻在了一起。無怪乎她會失望於明天吳天童竟然不來了——她小女孩心性,多半是期待著吳天童將她也編入他的故事之中吧?否則,後來的人見了,又該如何來解讀這第三行字?

刺刺的劍不是寶器,入石不易,字跡有些深淺不一,也談不上很。可君黎這一瞬時的心裡,竟忽有種說不出的溫暖,遠遠越過了好笑。他回進堂裡,擺好燈火,不自覺地輕悄走上樓梯——他在她的門口停住,低低開口:“睡著了嗎?”

屋裡的刺刺輕輕“唔”了一聲。“怎麼了?”似乎已是夢中。

君黎忽然發現他並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走上來。明明知道她已很累,明明說了一切都明天再講——哪怕這個片刻他心裡有那麼點突如其來的動情,也實在已不是個好時候。“沒……”他想說句沒什麼,可門已經開了。刺刺惺忪了雙眼,有點懵然地看著他。

這一雙眼睛突然將他心裡那點兒輕火點燃了。他想起在梅州城那個鮮豔的落陽下,他在那道閃閃發亮的水邊凝望著她的眼睛,也曾有過一絲同樣的心火。那一瞬間抑壓住他、讓他退縮著放開了她的是對單疾泉那一封信的敬畏還是他自己的猶豫,都已經不重要了。那兩者現在都不存在了。

他向她走了一步。

刺刺於半夢半醒中愣了一愣神,君黎已經俯過來吻她。他的唇上帶著種井水的涼潤,可氣息卻是溫暖的,彷彿在她心頭酥酥地一擊,一霎時就驅散了她全部睡意。她想起了那個在徽州初見時的他,那麼溫潤的神氣——又怎麼想象得到,那麼久以後會有一天,這樣的溫潤就能如此真實地揉過自己的雙唇。

她沒有推拒。她卻也不知道該用怎樣的唇舌來回應於他。一絲女孩兒的羞怯還是讓她一顆心咚咚跳著,在這樣心神俱醉的時刻又過度清醒著,慌張而侷促地左顧右盼著。她瞥見他們的影子被屋裡的明珠、樓下的昏燈各自用不同的色澤勾映著,曲曲折折、模模糊糊地投在了扶欄與屋頂——她想偷看看君黎的表情,只是太近的距離讓她什麼也看不見。

這樣的緊張自然被君黎覺到了。他抬起頭來。刺刺的唇溼潤卻僵硬,面色通紅,一雙眼睛一霎也不霎地盯著他瞧,好像一隻受了驚的小動物。

這不是他原以為刺刺會有的反應。他原以為,她會回以加倍溫軟的柔情蜜意的。

正要蔓延的心火彷彿被潑滅了少許。“……我嚇到你了?”他冷靜下來,低低問她。

他看見刺刺用力搖了搖頭,好像要否認,可眼神卻出賣了她心中的不安。他覺得,這樣的否認,大概是刺刺出於善意的遮掩。

“是我不好……”他生出些愧疚,將她抱了一抱,想要解釋卻又解釋不出,只能又重複了一遍,“是我不好……”

“君黎哥……”刺刺好像也想解釋些什麼,卻終究不知該如何說出口來。到最後,也不過是沉默了半晌,低低道,“那……若沒別的事……我去睡了。”

君黎看著她將門閉起,竟又如最初面對她時那般怔怔而訥訥不知所為。外面傳來一連串嗒嗒之聲,彷彿是風抖落了高處的殘雨,敲在瓦簷聽來有如看客的嘲笑。

他慢慢走下樓來,心裡有那麼兩分自悔。明知這個今天剛剛不得不離開青龍谷的她,心情定還在谷底——她身心俱疲,好不容易才歇下睡了——自己卻怎麼竟偏在這個時候束不住了這心緒,定要擾她?

君黎啊君黎。他暗自道。你只想著不必再圈囿於單疾泉的什麼約束,只想著已然昭告了世人對她的心意,卻忘了——她現在又是什麼樣的心情?你才不過給了她一句話——卻還沒有給她任何世俗之名——你自己連個世俗之姓還未曾取回,應承的那些事一件都還沒做,又如何就敢憑著一己熱望向她索取些什麼?……

混亂亂情緒不知多久才漸漸平息下去。他沒有躺下,和衣於榻上打坐休憩,未幾天色已蒙。

可是這個濛濛的天色卻持續了很久,像是天永遠也無法大亮般——外面不知何時又再度下起了雨來,淅瀝瀝不斷,全不似個爽快的秋天該有的樣子。

心情越發難以回暖,失落之感便如這雨意涼涼的浸繞不去。唯一的好訊息只有——昨晚為拓跋夫人療傷幾乎耗盡的青龍心法之力,此時竟發現又恢復了一成有餘。這倒是個意外之喜,也即是說,那以“化”、“續”之訣納入丹田的灼熱之力,已屬他自身之力,並非只能用於一時而已。

他卻也沒心思對付此事。雨雖不肯停,他還是起身先收拾兩人的行裝。此行著實狼狽,衣衫件件有損,還完好無缺的就剩了一件灰藍色道袍,回程只能繼續做道士了。他換好了內外衣衫,將幾件新得之物放入——程方愈的家書、黑竹形的扳指——整理時才見行李之中還留有一封韓姑娘欲待為他向拓跋孤求情的書信,可回想昨日之勢,哪裡又有用上的機會?

磨磨蹭蹭將諸事都準備停當,樓上的刺刺卻並無動靜。他心中忐忑,猶豫半晌還是上樓探看,隔窗一瞧,才見刺刺依舊睡得酣然。

才省悟到,昨夜歇下的辰光,距現在其實才不過兩個對時——原是自己太早了。心情忽莫名好了那麼一點——刺刺還是那個什麼都不會掛在心上太久的刺刺,大概也只有自己,才會心心念念著那麼多瑣事,睡不著覺。

他扶欄向下走,暗暗想著回去的途中要多與她親近說話,不叫她想起任何不快來,早些將昨晚的事抹過。正想得專心,神識之中突然一股凜然涼意泛起,他心頭一驚,殺意急湧——就在這小樓屋頂之上——離刺刺那麼近的地方——竟好像有什麼陌生的氣息正在暗中窺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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