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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二十八日,午後。

蘇良與張茂則回到了汴京城。

蘇良將撰寫的關於監察齊州各類情況的奏疏交給張茂則,請其呈遞到中書和聖前,便直接策馬回家了。

富宋很重要,變法也很重要。

但在當下都沒有蘇良見媳婦重要。

此時,唐宛眉才不過四個多月身孕,小肚微微隆起,基本不影響正常行動。

但蘇良回家後,第一件事便是帶著唐宛眉去醫館檢查了一番。

並且遵照醫囑抓了幾貼調理身子的中藥。

如今生孩子,依舊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情。

蘇良不得不謹慎。

此後,蘇良還去集市買了許多生活用品,並在家裡置辦了一些裝飾物,令唐宛眉不會感到枯燥無趣。

好心情也是保胎的關鍵。

做完這些,他心中才略顯安定。

……

翌日。

因趙禎通知將廷議“官招商法”,官員們來得甚是齊整。

蘇良更是提前大半個時辰就到了。

他覺得今日可能會有一些意外發生,便去找了一趟張茂則,交待了一些事情。

片刻後。

大殿之內,百官齊聚。

趙禎高坐於前方,挺了挺身子,高聲道:“近日,齊州的招商之法傳得沸沸揚揚,眾卿也都上奏表態,想法不盡相同。”

“今日,朕便想著眾卿以蘇良、王安石、司馬光共撰的《官招商書》展開議論,論一論是否要在全宋開展官招商之策!”

隨即,趙禎看向蘇良。

“蘇景明,有些人可能對官招商之策不甚瞭解,你先講一講。”

蘇良當即出列,走到大殿中央。

“商貿,我朝生財之器也。官招商之策,意在以地方主官為引導,改變官員與商人的關係,以州衙信用,促進當地商貿流動……”

蘇良口若懸河,一口氣講了小半個時辰,才停了下來。

他主要講了兩點,其一,官招商之策,可富地方;其二,官招商之策,可富朝廷。

至於其他的作用,蘇良都沒有提。

一方面是因為大家都知曉其他益處。

另一方面是因為,錢財乃是當今朝廷的軟肋,朝廷甚是缺錢。

至於被一些官員詬病的“士大夫的銅臭之風,為百姓做牛馬等”,蘇良都隻字未提。

他是來獻言建策,提供富宋策略的,而非與一些官員抬槓。

趙禎看向下方,道:“朕以為,此舉倒是可行,眾卿以為呢?”

唰!

三司使王堯臣大步走出。

“官家,臣以為此策可行。不但可提高商稅,還能將各個州府的商貿交易連在一起,長此以往,商貿必越做越大,商稅也將會越來越多,實乃富國之良計,理應全宋施行。”

王堯臣的話音剛落,夏竦便站了出來。

“三司使有些短視了。我朝商貿本就比漢唐興盛,人人皆可自由遷徙、自由經商,以商貿富國,臣甚是支援。”

“但是若令一地主官,總領商貿之事,臣覺得有些牛刀殺雞,除有損朝廷臉面外,更是將主次顛倒了!”

“我朝地方主官,皆是十年苦讀,一朝中舉之能士,受官家信任,乃知一州。”

“知州通判,皆為與官家共理天下者,總治民政,需興科舉、勸農桑、斷獄訟。另有戶口賦役錢穀振濟之事,都將親力親為。若是京幕官知州事,還有戌兵兼兵馬都監之責。事務繁多,而今卻將商貿放在最前面,實為捨本逐末,輕重倒置。”

“無地方主官主導,商貿亦可興,如揚州、杭州之地;而若倡導地方主官主導,臣以為必會亂了章法,地方主官皆以商賦為執政目標,那如何兼顧科舉、農桑、獄訟、兵事……”

夏竦明顯是提前有所準備,話語滔滔不絕,並且隻字不提官員臉面榮譽問題,全然講的是一名地方主官到底應該做什麼。

蘇良聽後,淡淡一笑。

他認為夏竦所言,沒有任何毛病,但前提是大宋國泰民安,朝廷不缺錢的情況下。

這時,王堯臣胸膛一挺,道:“夏樞相所言,並無問題,但朝廷當下不是缺錢嗎?此策能為朝廷帶來巨大收入,為何不能行?”

與此同時,歐陽修大步走出。

“夏樞相,恕修直言,你剛才所講,純屬謬論!”

“難道官員以招商為首要任務後,便不能兼顧科舉、農桑、獄訟、兵事了嗎?此等差勁的官員,朝堂要之何用,不如退而讓賢!”

歐陽修直接將夏竦的話語撅了回去。

夏竦面色鐵青,繼續道:“我在講的是孰輕孰重的問題,歐陽學士,你以為所有的官員都如伱一般三頭六臂嗎?他們想要做的是造福一方,想要政聲治跡,但一些官員是不願透過這種方式實現的。正如王中丞所言,一名士大夫官員,如勾欄女子攬客那般,招攬客商,此舉動,不倫不類,成何體統,我朝前所未有,自是不應提倡!”

夏竦還是說出了他最介意的原因。

官員招商,令士大夫官員丟了臉面。

這時。

一直沒有說話的包拯站了出來。

“如勾欄女子攬客?沒想到我朝天聖八年的狀元郎,堂堂的御史中丞,既然有如此狹隘的見解,官為民而生,只要能令百姓無饑饉之患,令地方富饒,身死何惜?夏樞相和王中丞在乎的是官威,是士大夫的榮耀吧!”

“包希仁,你莫在這裡以高高在上的語氣,滿嘴仁義,信口胡言為百姓可不惜性命。你真能為百姓而死嗎?你真能站在路口向一群商人點頭哈腰嗎?你真能做到晚間酒席上向商人們舉杯碰酒嗎?”

此話一出,包拯頓時眼睛一瞪,看向王拱辰。

“若需要,我包希仁怎不能為百姓而死。至於點頭哈腰,舉杯碰酒,只是你以為罷了。蘇景明在《官招商書》上寫得很明白,主官只作引導,不沾錢物,不與商勾結,此乃政務之事,我不飲酒,此事便談不成了嗎?”

或許是包拯最近在開封府審案較多的緣故。

身上殺氣頗重,質問王拱辰就像質問犯人一般。

整個朝堂的空氣都變得冰冷起來。

趙禎見二人已經從論辯發展到抬槓了,當即制止道:“今日探討的乃是官招商之策可不可行,莫扯遠了!”

這時候。

首相杜衍站出來道:“在無《官招商書》前,臣對此事是極度排斥的,但看完此策,臣覺得較為可行,不過就是令地方官們辛苦一些罷了,朝廷到時多加撫卹即可。”

吳育想了想,也站出來道:“臣也以為此策可行!”

“臣附議!”

陳執中也站了出來,他擅於善言觀色,在知曉趙禎之意後,當即也表示贊同。

“臣附議!”

“臣附議!”

“臣附議!”

……

頓時,數十名官員都站出來表示同意,

這就是首相的作用。

他一表態,追隨者眾。

而那些不願同意的官員都低著頭,靜立不動。

他們不同意,但又不願當出頭鳥,站出來表態。

他們在等夏竦。

而這時,夏竦也不說話了。

夏竦的狡猾在於,他懂得知難而退,對於無法挽回的事情,他會迅速止損。

趙禎心情甚佳,沒想到此次廷議竟然如此順利。

就在他準備開口收尾時,御史中丞王拱辰再次站了出來。

“官家,臣不同意!”

“士大夫臉面不可丟,銅臭之氣不可沾,歷朝歷代皆無此種行徑。臣以為,此策若成,乃是對士大夫官員最大的侮辱,臣……臣願以死上諫,請求官家立即廢除官招商之策!”

在王拱辰話落的瞬間,他提著官袍便朝著後面的大紅柱子撞去。

王拱辰性格剛烈。

這一次,他乃是真的撞柱。

事發突然,此刻已經無人能夠攔得住他。

就在這時,令官員們瞠目結舌的一幕出現了。

嘩啦!

在王拱辰撞柱的那一剎那,從上面驟然降下一條大網,大網繃得甚緊,擋在大紅柱的前面。

嘭!

王拱辰一頭撞在大網上,然後被彈了回去,一屁股坐在地上。

其官帽落地,頭髮散落,甚是狼狽。

這時,兩名內侍走出,連忙架住王拱辰,防止他再想不開。

眾臣看得一愣一愣的。

沒想到,垂拱殿內竟然還設有防官員撞柱的機關。

而趙禎則是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

今早,張茂則向其彙報,蘇良覺得今日可能會有人撞柱血諫,建議在紅柱前做一些保護措施。

於是趙禎便令內侍在殿內設定了這樣一個機關,沒想到還真派上用場了。

趙禎看向被兩個內侍架著的王拱辰,冷聲道:“王中丞,朕並非不納諫之君,但朝堂之上,你意與百官皆不同,朕為何要聽你的?你如此上諫,豈不是在逼朕,為了得到一個死諫的清譽,連性命都不要了,朕需要的是你這種臺諫官嗎?”

“為百姓而亡,朕為你親撰悼詞,但你如此不惜命,甚至以命威脅朕,實為死不足惜!”

說罷,趙禎擺了擺手。

那兩名架著王拱辰的內侍當即便退下了。

此刻的王拱辰,紅著眼睛,突然站起身來。

“蘇良,是你害的,都是你害的,是你害得本中丞變成了今日這般模樣,本中丞要殺了你!”王拱辰宛如得了失心瘋一般,伸出雙手,朝著蘇良狂奔而去。

一旁的官員紛紛後退。

王拱辰是真的瘋了!

朝堂之上,公然行兇,他的仕途徹底完了。

蘇良並沒有躲。

御史臺被王拱辰折騰的太久了,而蘇良也屢次被王拱辰誣告,差點兒沒有斷送了仕途。

像王拱辰這種有一定能力,但是固執己見的官員才是朝堂的大禍患。

在王拱辰快要抓到蘇良時,蘇良突然抓起王拱辰的手臂,扎弓步,雙手用勁,直接來了一個過肩摔!

啪!

蘇良出手乾淨利落,王拱辰結結實實砸在了地上,聲音清脆。

官員們都看呆了!

平日裡,官員最多也都是在朝堂上罵一罵,哪曾想今日竟上演了全武行。

而蘇良的身手也令很多臣子大為吃驚。

這真是,說不過!寫不過!也打不過!

夏竦也被嚇了一跳,蘇良要這樣對付他,他這副老骨頭定然就散架了。

與此同時,兩名禁軍制住了發瘋的王拱辰。

而蘇良連忙拱手道:“官家,臣只是出於習慣,在朝堂動手,實屬大不敬,望官家責罰。”

趙禎先是擺了擺手,令禁軍將王拱辰拉了出去。

而後,看向蘇良道:“你也不過是為了保護自己而已,朕不追究了!”

當即,趙禎站起身來。

“官招商之策定於下月執行,具體細則,由中書擬定,有反對者,今日依然可呈遞奏疏,朕不是不聽諫的人,但若像王拱辰這般進諫,有一個,朕便罷黜一個!”

“令御醫去看一看王拱辰,他若無病幹不出這種事情來。此外,罷黜其御史中丞之職,由唐介總領御史臺。”

說罷,趙禎大步離開了。

王拱辰鬧得這麼一出,令趙禎甚是生氣。

……

很快,王拱辰撞柱被攔,發瘋病攻擊蘇良反被摔的訊息,便傳向了民間。

民間百姓對這種事情甚是感興趣,並且一些百姓看到的角度甚是清奇。

“咱們的蘇御史可真是能說能寫又能打,只可惜成親了,也不知他缺不缺小妾?”

“哈哈,文官們終於打起來了,我還以為他們只是會吵架呢,有血性啊!男子漢就應該動手!”

“王拱辰終於被罷黜了,此人沽名釣譽,自以為是,實乃朝堂大禍害!”

“在朝堂動武,這下子王拱辰恐怕要被一擼到底了!”

“有朝一日,我若能登上朝堂,將一名昏官打倒在地,那將是何等的瀟灑肆意啊!”

……

午後。

王拱辰喝下一碗藥後,才從恍惚中醒來。

他腦袋生疼,只記得自己撞柱未遂的事情,而對在朝堂動武,一無所知。

御醫診斷時,稱他患有瘋病,隨後都有可能發作。

他將其直接趕了出去。

朝堂動武,貽笑大方,並且被官家稱為:死不足惜!

此刻,王拱辰才意識到自己究竟犯下了多大的過錯。

他赤腳跑到書房,開始撰寫認罪書,寫到一半,突然嚎啕大哭起來。

因為他知道。

自己的仕途完了,徹底完了。

而王拱辰的家人皆站在門外,不敢入內。

她們實在想不通,上朝之前本來好好的,怎麼上朝後竟然變成了這副模樣。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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