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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剛矇矇亮。
三司使王堯臣的奏疏便呈遞到了垂拱殿。
昨晚,他看到蘇良那句“數日之賦,堪比足年”,激動得一晚上都沒睡好覺。
不當家不知柴米貴。
自真宗皇帝封禪泰山、賞賜百官後,大宋的財政便開始捉襟見肘,出現了危機。
當下,大宋的財政收入主要有田賦(因分夏、秋兩季徵收,又稱兩稅)、雜稅(經制、折帛、身丁錢、役錢等)、專賣收入、商稅收入、官田收入等。
宋的財政收入並不少。
太宗期便歲入緡錢千六百餘萬,兩倍於唐室。
太宗之後,財政收入更是穩步上升,至慶曆年間,財政綜合收入已然破億。
但這種財政收入的與日俱增,並不是大宋強盛的徵兆,而是對民間折變加徵、橫徵暴斂的結果。
大宋,要花錢的地方太多了!
軍費、官吏俸祿、皇室費用、祭祀、賞賜、歲幣等……
每一樣,都讓三司不得不量入為出,精打細算。
錢不夠,便變著方式從百姓手裡摳,但現在已經摳不動了。
而今,商貿之稅已與田賦同等重要。
王堯臣聽到齊州這種促進商貿繁榮的方式,自然甚是支援,此舉能為三司解燃眉之急。
於是,他在奏疏中向趙禎請求:可在全宋範圍內開展類似齊州的招商之法,令地方主官招商,促進多州商貿發展。
趙禎看過後,將奏疏放到一邊,拿起蘇良的奏疏又看了一遍。
他也很心動。
國之財力,代表的是皇帝的腰桿。
若當下國庫殷實,百姓安居樂業。
趙禎也會生出開疆擴土、收復燕雲的念頭。
沒有一個皇帝不想著完成大統一,行祖宗未竟之事,博得千古聖君之名。
但前提是,要有足夠的錢財支援。
與此同時。
夏竦、王拱辰等人也陸續上奏。
他們稱蘇良的奏疏乃是齊州特例,其他州府若參照齊州,必然會造成內亂。
此外,他們認為最嚴重的是,此舉令士大夫官員與銅臭為伍,逆聖人教化,應當立即叫停。
若官員都為銅臭奔走,則天下再無良官清官。
趙禎明白,這些其實都是場面話。
這些官員真正在乎的,是此例一開,士大夫官員們的地位與尊榮將會迅速下降。
就像一座酒店的大掌櫃。
本來坐在櫃檯中悠哉悠哉地飲茶看賬,突然讓其肩頭掛抹布,去門口熱情迎客,還要彎腰擦桌子,臉面自然掛不住。
一日間。
趙禎便收到了三十多封奏疏。
大多數京朝官們都站在了夏竦、王拱辰那方。
這讓趙禎不由得想起范仲淹在新政時,限制官員磨勘升遷,抑制恩蔭制度時,官員們激憤的反對之聲。
當時,是在砸士大夫官員的飯碗。
而今,則是讓士大夫官員們沒有那麼輕鬆地吃這碗飯。
趙禎突然有一種錯覺,其喃喃道:“朕怎麼感覺變法似乎又開始了!”
……
就在這時。
王拱辰也寫了一篇文章,名為:《良官論》。
此文的核心為:良官者,有知有德,不被銅臭所誤,愛民而非自賤。
這篇文章,乃是為反駁歐陽修《官僕論》中所提的:官,民之僕也。
王拱辰認為,歐陽修是在恭維百姓,沽名釣譽,良官是百姓的父母官,而非牛馬。
作為狀元,他的文章還是非常具有蠱惑性的。
並且,他自掏腰包,命人抄寫了許多份散發在民間,引得百姓矚目。
一時間,汴京城的全民大討論再次上演。
有人認為——
官員俸祿皆來自百姓稅賦,理應做民之僕,而非高高在上。
齊州發生的“知州坐官道,通判守驛館”,實乃齊州百姓之幸事。
也有人認為——
大宋向來提倡士大夫與君王共治天下,官員是天下百姓的管理者,而非牛馬。
歐陽修之言,實乃沽名釣譽,恭維百姓,而齊州之策,更是譁眾取寵的小伎倆而已。
茶館、酒樓的文人士子、商人走卒,甚至勾欄中摟著歌伎喝酒的紈絝公子們都在唾液橫飛地議論著此事。
甚至,出現了多起打鬥事件。
論氣血、骨氣,汴京的百姓比守衛汴京城的禁軍都硬。
其實,這就是一場百姓對官員權勢的挑戰。
知州坐官道,通判守驛館。讓百姓們看到了原來士大夫官員還可以有另外一副模樣。
……
垂拱殿內。
趙禎正望著三份奏疏發呆。
一份來自范仲淹,一份來自富弼,還有一份來自曾經的太平宰相、被貶外任的晏殊晏同叔。
范仲淹與富弼支援天下州府應學齊州之變。
官員理應為俯首之慄米,為百姓之憂而憂,方為士大夫之責。
范仲淹和富弼深知大宋財政之憂,且明白商貿繁榮將會對抑制土地兼併帶來莫大益處,故而甚是支援。
但晏殊的觀點就有些悲觀了。
他認為,此事有違祖宗之制,勢必引得士大夫官員的不滿,且齊州之策未必適應天下,應慎重處理,免得官員們再次生出怨念。
晏殊作為趙禎少年時的老師,教他最多的便是:守江山,慎重為先。
這也導致趙禎做事從來都是思之再思,很少做出一意孤行的事情。
但這一次,他不打算聽從晏殊的意見。
就在這時,杜衍與吳育在門外請見。
二人的手裡抱著數張奏疏,杜衍率先開口道:“官家,徐州、海州、揚州等八位知州上奏,請求習齊州招商之法,用於本州商貿!”
“另外,海州知州已偷偷學起了齊州的招商之策,不過他去的不是官道,而是碼頭!”吳育有些哭笑不得地說道。
“嗯?”
趙禎不由得感到有些意外。
汴京城的七成京官可都是反對齊州招商之策的。
他翻過奏疏後,不由得瞬間明白了。
這些人的目的簡單而又直接。
為了仕途。
地方主官升遷,考察標準有很多,如勸課農桑、平決獄訟、官聲好壞、賦稅多少等。
但是最硬的指標,便是稅賦。
一州之地,稅賦高者,便是富州,升府的主要標準要是稅賦。
而齊州的招商之法,最大的功用便是能夠提高稅賦。
這些州府主官們,自然也想提升稅賦,以此升遷。
趙禎看後不由得笑了。
此目的雖有些功利,但這種上進心還是值得褒獎的。
杜衍拱手道:“官家,臣以為,齊州招商之策可不可行,該不該行,最重要的策略本身,而今全憑‘知州坐官道,通判守驛館’還遠遠不夠,若真行此策,還是應擬定具體細則,判其優劣,方可執行!”
趙禎點了點頭。
“確實。傳朕旨意,令王安石、司馬光,應該還有蘇良,擬定詳細的招商之策,而後廷議!”
“臣遵命!”杜衍與吳育同時拱手。
很快。
御史中丞王拱辰便知曉了數名知州請求習齊州之變的訊息。
他不由得勃然大怒。
“蠢貨!一群蠢貨!只看得到眼前利益,卻全然無視官員之德,向銅臭低頭,實乃士大夫官員之恥!”
“不行,我要再寫奏疏上諫。我王拱辰要為天下士大夫官員立言!”
“百年之後,後人定知我王拱辰才是真正為江山社稷著想,那群譁眾取寵,高聲喊百姓是主人的斯文敗類,必將遭到天下官員的唾棄!”
在王拱辰心裡,自入仕途以來,自己便為大宋朝兢兢業業、嘔心瀝血,是整個朝堂最努力且德行最好的官員。
但小人實在太多,導致他一直處於受壓迫的狀態,甚至可以稱之為懷才不遇。
他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也是存在一定問題的。
……
齊州州衙,一大清早。
蘇良、王安石和司馬光三人,打著哈欠從書房慢慢悠悠走了出來。
每個人的臉上都寫滿了疲憊。
三人一夜未眠,共同寫出了一篇《官招商書》。
而此刻,趙禎令他們撰寫招商之策的旨意還並未傳來。
三人很清楚。
汴京城吵得再熱鬧,沒有可行之法也是白搭。
很多人看到的只是表面。
以為知州坐在官道上,通判守在驛館中,就能繁榮本州商貿了。
怎麼可能!
知州坐官道,通判守驛館,表達出的是當地主官對商貿的態度,而蘇良用此法最初要解決的是齊州“剪徑者眾”的謠言。
以官員招商,考驗的是官員的人格魅力以及需要本州百姓和商人的全力配合與支援。
缺一點都不行。
此篇《官招商書》,便是講述如何利用地方主官身份,繁榮商貿的細緻做法,並談到了多個州府間的商貿聯合,甚至對邊境邊境榷場和海上貿易也提出了一些看法。
因西夏的存在,絲綢之路已經完全被阻斷,大宋能大力發展的,唯有海上絲綢之路。
當即,王安石便令驛兵將此文送往了汴京。
昨晚,三人討論了許久。
此官招商法若能全宋實施,造成的裨益是無法估量的。
首先,官員們為了考績,必將會傾力為之,這將會極大提高地方官員的積極能動性。
這些官員,大多都沒有什麼強宋之志,但若能升遷,他們必將幹勁十足。
其次,官招商法一旦施行,以後全宋境內施行抑制土地兼併的阻礙將會大幅度減少,日後再施行青苗法,亦可平穩落地。
這,就是齊州變法產生的意義和能量。
一切,都是在為全宋變法佈局。
王安石和司馬光對蘇良佩服得五體投地,沒想到蘇良竟然下了這麼一大盤棋。
其實蘇良也是誤打誤撞,一步步蹚出來的。
“介甫、君實,我先回去睡一覺,午後便要返京了。接下來,汴京是我的舞臺,齊州可就是你們的舞臺了,最後,容我再說一句。”
蘇良還未開口,王安石和司馬光便搖頭晃腦,拉長了聲音說道:“身在齊州,心懷天下,則變法可成矣!”
“哈哈哈哈……”三人皆忍不住笑出聲來。
而後,蘇良大步朝著房間走去。
王安石和司馬光望向蘇良的背影,突然向他深深鞠了一躬。
蘇良此行,對二人影響甚大。
重懲底層官員胥吏,讓二人感受到了他們在齊州自治中擁有的權力。
官道之上招攬客商,讓他們看到了不走尋常路為齊州帶來的巨大裨益。
原來,變法變得不僅僅是法策,還有做事的方式與手段。
尤其是那晚。
蘇良與他們的長談,令他們將此生難忘。
他們徹底明白了,什麼是變法,為什麼變法,如何才能以齊州之變,掘天下之變,以及大宋未來的路到底應該如何走……
……
三日後。
蘇良還未抵達汴京城,那封《官招商書》已呈遞到了趙禎的御案上。
此書,乃王安石、司馬光和蘇良聯合撰寫。
無論是文采還是條理,都堪稱朝堂奏疏的藝術品。
裡面也不忘為趙禎畫大餅,若官招商之策順利進行,不出三年,大宋將為之一變,商稅額度完全可以翻一翻。
對百姓有利,對朝堂有利,對大宋的萬世基業更有利。
只要沒有戰事之憂,大宋朝必然蒸蒸日上,越來越好。
士大夫官員們作為朝堂的中流砥柱,理應捨己為公,低下頭來,為百姓做事,以富大宋。
趙禎看得心血澎湃,甚是激動。
當即將其傳至中書,令進奏院的書吏們迅速抄寫,傳至各個衙門。
《官招商書》一出,迅速將王拱辰的《良官論》壓制了下去。
甚至,很多人覺得歐陽修的《官僕論》寫得都沒有那麼精彩了。
官招商策,有理有據。
既沒有稱官員要做百姓牛馬,也沒有言官員應如何治理百姓。
文中,將官員招商全然當成了地方主官應盡的義務和責任。
“一方主官,民之所依,死亦不懼,何言其它!”
“為民生計而奔走,捨己求公,俯首拓路,實乃聖人之德。”
……
很快。
此篇文章便傳到了汴京城百姓手中。
一些本來反對齊州招商之策的文人士子看過此文後,瞬間改變了想法。
這就是文字的力量,策略的力量。
而此刻,王拱辰也拿到了這篇《官招商書》。
他看到一半,便將其撕了粉碎,口裡喃喃道:“此乃禍國之言,此例一開,天下士大夫官員將盡皆失德,不可為,絕不可為!”
注:太宗期歲入緡錢千六百餘萬,兩倍於唐室,慶曆年間財政收入過億。資料皆來自黃純燕的《宋代財政史》。請莫以明朝稅收數額作比較,兩朝計算方式完全不同(被明粉噴怕了,求少噴哈)
感謝書友阿杜dj的打賞,非常感謝!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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