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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治十八年五月初六。城南,源升茶館。

千門騙子手徐春寶正坐在椅子上,兩眼掃視著茶館中人,尋找著目標。

他是真正的千門高手。

前幾個月,有同行跟他打賭。敢不敢去騙京城裡出名的跋扈狠辣蠢國舅張鶴齡。

徐春寶輕輕鬆鬆就從張鶴齡手中騙了一千兩“散碎銀兩”。國舅爺被騙後還在誇他是“義千”,打包票以後當他的靠山。

徐春寶邊喝茶邊得意。突然,幾名大漢走到他身後,按住了他的肩膀。

一個四十來歲的中年人坐到了他的面前。

中年人正是常風。

徐春寶面色鎮定:“老兄是?”

常風微微一笑:“錦衣衛的常屠夫,聽說過嘛?”

徐春寶一愣,隨後恢復了鎮定:“錦衣衛常爺,久仰大名,如雷貫耳。”

常風拿起茶盅,喝了一口:“你好手段。騙了國舅爺一千兩銀子。國舅爺大半個月都沒回過味兒。還拿你當什麼義千。”

徐春寶笑道:“誰騙了國舅爺?您是說那一千兩銀子?那是國舅爺賞我的,怎麼算騙?”

常風道:“伶牙俐齒。不過我得承認,你的確有幾分手段。拿捏人性之準令人歎服。”

徐春寶問:“常爺,你打算如何處置我?”

常風道:“誰說要處置你?我這趟來,是想親眼看看你的本事。”

說話間,一個衣著華麗的富人從茶座上起身,準備離開茶館。他的腰間繫著一塊玉佩。

常風朝著那富人努了努嘴:“徐春寶,看到那人了嘛?看面相是個很精明的人。兩刻功夫內,你能把他腰間的那塊玉佩騙來嘛?”

“騙得來,我有賞。騙不來,我讓你進詔獄拴尿桶。”

徐春寶起身離開了座椅:“常爺,您就瞧好吧。”

徐春寶緊跟著富人離開了茶館。

張採問:“常爺,您就不怕他跑了?”

常風道:“跑?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這種人精一般的千門騙子手不會想不通這一點。”

說完常風開始品茶。

大約過了兩柱香功夫,徐春寶去而復返。他坐回到常風對面,將一塊玉佩放在桌上。

常風驚訝:“這麼快就得手了?”

徐春寶笑道:“小菜一碟。”

常風問:“你是用了什麼法子?”

徐春寶壓低聲音,把騙富人乖乖送上玉佩的經過說給了常風聽。

常風聽後豎起了大拇指:“高明啊!不過那人看著很精明,怎麼會輕易上了你的套子?”

徐春寶開始扯起了騙人的門道:“常爺有所不知。越精明越自以為是。認為自己不會被騙的聰明人,其實最好騙。”

“若剛才那人是個傻了吧唧的蠢貨,我用的仙人指路局反而不會奏效。”

“這天下,沒有永遠不會被騙的人。只是他還沒遇到適合他的騙術。”

常風摩挲著茶盅的邊沿:“有沒有興趣到錦衣衛謀個差事?”

徐春寶一愣:“常爺不是開玩笑吧?”

常風道:“我像是在開玩笑嘛?如果你願意,明天就去錦衣衛,我授你個校尉。今後你就在北鎮撫司當差。”

“不過我有言在先。進了錦衣衛,你只能騙我讓你騙的人。否則.我會讓你變成城南亂葬崗的一具屍體。”

從千門騙子手搖身一變,變成皇家緹騎,等於是一步登天了。徐春寶哪裡會不願意?

他忙不迭的拱手:“今後小的願聽常爺差遣。”

常風剛收了一位新手下。忽然間,幾十名大漢將軍簇擁著一人,縱馬來到了茶館門前。

來的人是張永。他快步走進茶館,大喊道:“常爺何在?”

常風起身:“張公公。”

張永快步走到常風身邊,附到他耳邊低語了幾句。

常風聽後面色一變。他出了茶館,跟著張永騎快馬來到皇宮。在宮門口下了馬。

他幾乎是一路小跑進了皇宮,直奔乾清宮寢殿。

在寢殿外,他看到劉健、李東陽、謝遷三人跪在地上,痛哭流涕。

太醫們急匆匆在寢殿進進出出。

劉瑾走到了常風面前:“有旨意,錦衣衛指揮左同知常風入宮見駕。”

劉健色變:“皇上病危,不見三位閣臣,為何要單獨召見一個家奴?”

劉瑾瞥了劉健一眼:“這話,劉閣老等到皇上召見時問皇上吧!我只是個傳旨的老奴,哪知道那麼多‘為何’?”

常風跟著劉瑾進了乾清宮寢殿。

劉瑾剛才是在假傳聖旨。三十六歲的弘治帝已經陷入了昏迷,哪裡還能開口下旨?

其實是寢殿中的太子朱厚照要見常風。

朱厚照正色道:“常風,帶著孤給你的那道諭令。跟徐光祚、張永立即控制京畿兵馬!另外戒嚴九門,城內宵禁。”

朱厚照說這席話的時候,眼神不像是個十四歲的少年郎,倒像是個權謀老手。

弘治朝的最後時刻,終於到了。

常風拱手:“臣領命!”

常風出了皇宮,先派人叫上了徐胖子來到錦衣衛,眾人聚齊。

常風斬釘截鐵的下達著一道道命令:“江彬,你負責皇宮衛戍,統領全部大漢將軍。沒有皇上旨意或太子諭令,任何人不得進入皇宮半步。有擅闖者殺無赦!”

江彬拱手:“屬下領命。”

“定國公徐光祚,你立即去十二團營,會同提督武臣葉廣,接管十二團營兵權。沒有命令,任何士兵、將領不得擅出兵營。違者殺無赦。”

徐胖子拱手:“領命。”

“張永,你前往三大營。以司禮監秉筆、御馬監太監的身份,會同都督石文忠,接管三大營。”

張永拱手:“領命。”

“錢寧、石文義。你們二人率北鎮撫司袍澤,分赴九門。接管九門防務,關閉九門實行戒嚴!”

錢寧、石文義齊聲道:“屬下領命!”

“王妙心,你率領南鎮撫司袍澤,統轄五城兵馬司兵丁,負責城內巡查,實行宵禁!”

王妙心拱手:“屬下領命。”

常風發布完一系列命令,又高聲道:“諸位,非常時期。大明江山社稷的安危,就全繫於你們身上了!”

在這一瞬間,常風成了整個京城實際上最有權勢的人。

皇帝病危的時刻,掌握整個京畿的兵權。唯有最受儲君信任的人,才能得到如此權力。

一日之內,整個京畿全部兵馬盡在常風掌控之中。

入夜,常風再次來到了乾清宮寢殿前。

劉、李、謝依舊在寢殿前跪著。

常風大步往寢殿大門走去。劉健喊道:“常風,誰讓你擅自進殿的?”

常風頭也不回的說:“今日上晌皇上給了我旨意。我是進殿復旨的!”

進得寢殿,只見太醫院的掌院劉文泰跪在張皇后、太子朱厚照面前不住的磕頭。

劉文泰的聲音裡帶著哭腔:“臣有罪。臣該死。臣無能。”

張皇后是個仁慈的國母。她沒打算追究劉文泰,只是嘆了聲:“唉,生老病死皆是天命。你沒罪。下去吧。”

常風小心翼翼的問:“皇后娘娘,皇上他.”

張皇后答:“不是今夜就是明晨。”

常風一陣痛徹心扉的悲哀,眼淚情不自禁的流了下來。

弘治帝是他的伯樂。若無弘治帝的看重,豈有如今的常風?

他和弘治帝是君臣相知。弘治帝命不久矣,他發自內心感到哀傷。

朱厚照在一旁問:“京畿兵馬可在卿之掌握?”

常風答:“殿下放心,已盡在掌握。”

朱厚照道:“嗯。你辦事,父皇放心,孤放心。”

“哦對了,非常時期為防意外,我將你的全家人還有錦陽郡主全家都接到了東宮,由谷大用保護、伺候她們。”

常風一愣。這明擺著是要挾。

不過也怪不得朱厚照。此時的常風集京畿兵權於一身。一旦他有二心,大明江山恐怕都要變天。

朱厚照也只能先小人後君子,將常風全家人軟禁在東宮當成人質。

常風拱手:“多謝殿下費心。”

朱厚照道:“保護忠臣的家眷是孤應該做的。”

且說病榻上的弘治帝彷彿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從弱小無助,沒有名分的幼年皇子,到大明的少年天子,九五之尊.一生中的一幕幕,浮現在他的夢中。

一張張面龐浮現在他的面前:父皇成化帝、萬貴妃、懷恩、周皇后、萬通、尚銘、王恕.

親人在這一刻更親。敵人在這一刻也冰釋前嫌。

“那些親人、敵人出現在朕的生命中,皆是上天註定。”

弘治帝在夢中恍恍惚惚,走進了一片煙霧繚繞的竹林。

竹林之中,有一個叫劉可樂的後世說書匠,正在給一群人講述著弘治帝的功過。

弘治帝心中暗笑:劉可樂?這是個什麼又傻又蠢的名字啊?這人胖的還像個肉球。真是異名異相。

劉可樂用一種虔誠而又恭敬的口吻說:“弘治帝朱祐樘為人仁慈敦厚,躬行節儉,不貪財帛,不好女色,勤於政事.”

“即位之初,盡力扭轉吏治之腐敗,驅除奸佞。任用王恕、馬文升等正直大臣,史稱‘弘治中興’.”

“雖對於文官過於放縱,導致文官勢力崛起。然瑕不掩瑜。正如明萬曆年間內閣首輔朱國禎所說‘三代以下,稱賢主者,漢文帝、宋仁宗與我明之孝宗皇帝’.”

“在為政舉措上,弘治帝有剷除奸佞、重用賢良、待臣寬厚,廢除苛法四大德政”

“在經濟上,他輕徭薄賦、力求節儉、興修水利。弘治元年,天下人口不過五千零二十萬。至弘治末年,增至六千零十萬”

“軍事上,他積極維護國家一統。明軍三次收復哈密。振興軍備。任用賢臣王恕、馬文升等先後執掌兵事。任用疆臣如王越等,御虜於長城之外.”

“弘治帝還在歷史中做出了一項重要貢獻。那便是以皇帝之尊,踐行一夫一妻制”

“弘治帝行寬仁之道。他的寬仁不僅對臣下,甚至包括他的仇人.”

“最後,請允許我引用當年明月先生的一句話,歸納弘治帝朱祐樘的一生——‘朱祐樘是一個好皇帝,也是一個好人’。”

弘治帝在竹林中聽到這個評價,熱淚盈眶:“朕是一個好皇帝,也是一個好人?”

“後人有這樣的評價.朕此生足矣!”

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

弘治十八年,五月初八。大夢醒來。

人死之前總要回光返照。弘治帝睜開了自己的雙眼。

弘治帝吩咐身邊伺候的司禮監掌印蕭敬:“讓太子、劉健、李東陽、謝遷進來,其餘人都退下。”

不多時,朱厚照和劉、李、謝跪倒在病榻前。

四人痛哭流涕。大明朝堂是出影帝的地方。他們此刻的眼淚卻不是做戲,而是發自真心。

弘治帝平靜的說:“人固有一死。天子亦不能超脫生死。朕沒什麼好說的了,只有一件事放心不下。”

“太子天資聰慧。只是年紀尚小,貪玩幼稚。希望諸位先生勸他多讀書,輔他做一個賢明之君。”

最後一句話可不是隨便說說。這句話可以歸納成兩個字的歷史名詞——託孤。

劉健、李東陽、謝遷,將成為託孤輔政大臣。新皇帝也要聽託孤輔政大臣的。

三人異口同聲,口吻堅定的說:“臣誓不辱使命。”

聽到三位輔政大臣的回答,一代明君,弘治大皇帝朱祐樘閉上了自己的眼睛。

弘治帝生於危難之中,即便轉危為安,登基為帝,也沒有享受過幾日皇帝該有的樂趣。

他一生勞碌,努力讓大明出現盛世光景。然而,唯一的遺憾便是執政期間過於依賴、放縱文官。導致文官勢力呈尾大不掉之勢,無法收拾。為大明的滅亡埋下了禍根之一。

人無完人,皇帝也無法做到盡善盡美。

朕累了。朕要好好睡一覺。

恍惚之中,弘治帝的眼前彷彿出現了一個女人。

那個女人是他的母親,紀氏。那個在他幼年時便永遠離開了他的女人。

母親還是二十來歲的樣子。朝著他招手:“樘兒,過來吧。咱們母子終於團聚。”

朱祐樘張開雙臂,快步跑向了母親母子相擁而泣。

病榻上的弘治帝停止了呼吸。

弘治十八年,五月初八。大明弘治大皇帝駕崩於乾清宮。其在位十八年,享年三十六歲。

五月初十,明廷定大行皇帝廟號孝宗,諡號建天明道誠純中正聖文神武至仁大德敬皇帝,葬於泰陵。

五月十八,年僅十四歲的太子朱厚照即位。定明年正月初一改年號“正德”,是為正德皇帝。

一個在後世史學界爭議不休、譭譽參半的皇帝,正式登上了歷史舞臺的中心。

歷史的長河,還在不知疲倦的滾滾向前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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