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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杜正一從亂紛紛的夢境中醒來,凌亂的夢境折磨著他,睡著比醒著更累。

他從單人床上坐起來,掀開灰色的被子,走到牆角立著的一面窄窄的鏡子前,用最無趣的眼神打量了自己一眼。

鏡子是白色塑膠管包圍著的廉價製品,鏡子旁邊的牆上簡單地裝著幾隻勾子,勾著最普通的黑色塑膠衣架,掛著杜正一常穿的兩件衣服。下頭放著一隻塑膠凳,權作穿鞋凳。

他冷著臉,換上了出門的衣服,最後走回到床邊,從用來當床頭桌的塑膠凳上拿起他慣用的能量水晶。水晶鑲嵌在一塊銀質的龜蛇項鍊墜上,上頭穿著一條銀鏈。晶體儲存魔法的能量並不跟外觀體積成正比,珍貴程度倒是與尺寸成反比。他把鏈子戴在脖子上,粗暴地直接塞進衣服的最裡面,讓那冰涼的東西緊緊地貼著他的胸口。

杜正一的公寓並不大,連同衛浴算起來總共不超過五十平米,視窗還是朝東的。房間的對面是一組六門的白色櫃子,兩個櫃子作為書櫃,一個充當雜物櫃。書櫃和東牆之間不到一米的空間裡擠出了一張書桌,桌面上什麼都沒有。東牆的正中間有一扇不算大的窗戶,裝著白色的百葉窗,即便杜正一在家,一天裡的大部分時間百葉窗也是半閉著的。

一言以蔽之,這裡跟杜正一的外表極不相符。

杜正一作為一個完全知道自己是天才的天才,他缺乏耐性,難免跋扈,舉止拉風,也不吝嗇炫耀力量。可是這裡冰冷、衰寂、幾乎沒有活人的氣息。

他面無表情,筆直地站在屋子中央,目視著百葉窗,慢慢地繫上襯衣袖子上的扣。

一陣不熟悉的嗡嗡聲劃破了室內的一潭死水,杜正一皺起眉頭,轉過頭去尋找著聲音的來源。

一隻舊的iphone4正在衣服架下的塑膠凳上震動,手機是他離開關家老屋時關歆月塞給他的,原來的主人是關歆月的爺爺。他把這事幾乎全給忘了,回家以後順手就把手機扔在了那裡,沒想到它還有電。

杜正一走過去拿起手機。會打這個電話的人只有一個,他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接起了電話。

“哥,”關歆月小心地叫了一聲,她模仿著羅奇的稱呼方式,大概是想拉近一下彼此的關係。可關歆月不是個擅長討好人的女孩子,親暱的稱呼叫得十分生硬。

杜正一沒有費心回答。

“喂?”關歆月說道,“你在嗎?”

杜正一保持著近乎無聊的安靜,對方卻不知怎麼找到了自信,肯定地說道,“你肯定在聽,對吧?”

聲音裡再沒有了諂媚討好的意思,變得更像是關歆月了。

“對。”杜正一說。

“我想見見你,有些話想跟你談談。”關歆月說。

“電話裡說吧。”

“電話裡不方便說,”關歆月堅持道,“再說也不知道會不會被竊聽,我想要說的話有很多,在電話裡說不太安全。”

“魔法師不擅長電子產品,不會有人聽的。”杜正一冷漠地說道。

關歆月被他的態度動搖了,但還是沒有被擊退,她試著找到能說動他的角度。“我想問問羅奇的事情,我想當面跟你談。”

“我沒必要跟你說。”杜正一寡淡地說道,考慮著想要結束通話電話了。

可關歆月一向意志堅定,也很擅長找準時機,“那有些我爺爺的事情,我也沒必要跟你說了。”

杜正一遲疑了起來,多少權衡了一下十六歲孩子信口開河的能力。他沉默著把壓力推給關歆月,聽見關歆月在電話裡呼吸急促,如果她在電話裡給出更多的資訊,那他就不用理會她了。

可惜關歆月頂住了壓力,也頂住了沒選自證可信這種拙劣的策略。

“來上次的茶館見我吧。”她武斷地說,帶著一絲狒狒式的暴躁乾脆利落地掛了電話。

事實證明關歆月很擅長談判,即便實力被對方碾壓,也照樣能爭取到佔上風的機會。

關歆月沒有說見面的時間,不過杜正一知道她對法師很熟悉,也大致瞭解法師的行動速度,所以見面時間應該就是現在。他還知道,以關歆月能花幾個月的時間引誘法師上門的耐性,如果他不去,她大概也會一直等下去,而且這事沒個完。

他被小姑娘將了一軍,來到關歆月打工彈琴的茶館時,關歆月看起來已經等了他很久了,等得她的手機都快沒電了。

她在茶館的一個角落坐著,位置很好,背靠著牆,正面監控著整個茶館。這個座位還挨著窗,窗戶朝著茶館的庭院。現在是上午,茶館裡沒什麼人,音響裡放著古曲,簫聲如泣如訴。

杜正一剛剛坐下,關歆月就丟開手機,麻利給他斟了一杯茶。“羅奇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不知道。”杜正一看著她說道。

關歆月的神色怔了怔,面頰微微又些紅,表現的卻頗成熟,“如果是不方便向我透露的話,你只要告訴我他現在是不是沒事就可以了。”

“我說的不知道,就是字面的意思。”杜正一說道,喝了茶盅中的茶。“我不知道。”

關歆月略微吃了一驚,想了想繼續說道,“我猜他大概還是有事。我給他發微信,他從來沒有回過,後來我打他的電話,也一直打不通。”

杜正一打斷了她的話,“有什麼事不能在電話裡說嗎?為什麼一定要讓我過來?”

關歆月勉強笑了笑,拿起茶壺小心地為他重新斟滿茶,又給自己的茶盅也滿上。“連當面談都這麼費勁,電話又怎麼可能談得了?”

杜正一對她說的實話不置一詞。

“你不能想想辦法嗎?”關歆月看著他的臉色,慢慢地說道。

“我已經通知了他的父母,也向官方彙報過了。”杜正一說,不耐煩地蹙起眉,“事情自然會有解決的時候。”

關歆月彷彿沒聽見他的話,目光落在桌面的餐巾紙上,執拗地重複著她剛剛說過的那句話,“你不能想想辦法嗎?”

杜正一抽了一口氣,他以前總是看見關歆月暴跳如雷地跟羅奇吵架,看起來任性誇張,實足的是個中二少女,所以他竟不知道她還可以這麼難纏。

“我不會為任何人出頭。”杜正一陰沉地說,還好心地附贈了一個解釋,“我沒有那麼多時間。”

“哦。”關歆月低聲說,垂下了眼睛。

杜正一猜她終於被挫得生了氣,應該也要開始沮喪了。他想是時候該站起來離開,不想耳邊聽到關歆月語氣頗怪異地說道,“你有點黑眼圈,你照過鏡子了嗎?”

杜正一沉默地看著她,她有些神經質地折起一張印著蓮花的餐巾紙,再對摺,不斷地把餐巾紙折得更小,然後拆開,再反向摺疊。她就這麼低著頭,好像在對那張紙巾說話,“你其實很擔心他。”

杜正一覺得自己開始厭惡人類了。

“這件事究竟有多糟?”她又出其不意地問道。

“我說了,我不會為任何人出頭。”杜正一冷冰冰地說,“不是我不能,是我不願意。”

關歆月被他隱約的怒火嚇著了,微微瑟縮了一下,低著頭低聲問,“為什麼?”

“你看見我有黑眼圈,不錯,你看見了我良心的痕跡。”杜正一煩躁地說,接著又輕聲嗤笑,“他年紀還那麼小,完全無辜,現在可能馬上就要死於瘋子的陰謀了,我認識他一回,當然會覺得不太舒服。但我想,時間會幫我克服這種傷感的。”

關歆月驚詫地抬起頭來,難以置信地看著杜正一,她的面頰脹得通紅,眉毛顯得更淡。杜正一看著她怒氣滿面,卻終於覺得自己有了一些解脫。

“真奇怪。”她喃喃地說道,“羅奇在的時候,你還比較像人。羅奇吉祥物的作用就是這個嗎?”

杜正一臉色一頓,似乎想到了什麼,可是沒有抓住那絲念頭,隨即便又把他對這個世界的厭惡掛回了臉上。

“說什麼良心什麼道德想也知道沒用。”關歆月像是從他的面色上看透了什麼,她有些憤世嫉俗地哼了一聲。“羅奇說過你有更大的目標,我作為一個普通人肯定是沒有辦法瞭解,也摻合不進去的。對於我來說,我只知道我的家裡出現了一個黑洞,自從它出現開始,一個又一個人被捲了進去,我不知道什麼時候輪到我。”

“如果你一直往深淵裡看,總有一天深淵也會回過頭來看你的。”杜正一低聲說道。

關歆月打了個哆嗦,她回頭去看窗外,外面依然是初春裡晴朗的好天氣,陽光的色調已經暖了起來,不復冬日的蒼白。但她坐在這裡,坐在一個陰鬱的魔法師的對面,一切就恍如隔世。

“雖然是這樣,”關歆月說,“可是我恨它,它毀了我生活中所有美好的東西,我卻連它到底是什麼都不知道。我沒辦法假裝深淵不存在,它一直都在那,在我的腦子裡不停折磨我。還有我姐姐,仍然下落不明,我也必須要找到她。我知道,可能到最後我也找不到姐姐,到最後我也不可能幹掉這個黑洞,我實在是沒有什麼力量,但是最起碼我不會讓它總是如意!既然我知道它現在正在吞沒羅奇,我就一定要讓它不能得逞——我的想法就是這麼簡單!”

“你希望靠演講說動我?”

關歆月長長地嘆了口氣,杜正一幾乎都要以為自己欺負小女孩,勝之不武了。誰知關歆月抬起頭,一絲倨傲之氣從她的臉上冒了出來,“不,我打算開個價僱傭你。”

杜正一看著她,“說說看吧。”

“我用一顆屬於關毓山的儲存水晶做報酬。”關歆月說。

杜正一面無表情地看著她,好像在評估著她話中的真假。她看了看他,大概也知道他沒有那麼好說服,她打算再說點什麼,證明自己的報價並非作假。誰知就在她剛準備開口說話的時候,杜正一彷彿被打了一下,神色陡然變了。他猛地抬起手按在關歆月的小臂上,粗暴地命令道,“不要說話!”

關歆月嚇了一跳,她注視著杜正一的眼睛,那雙眼睛現在銳利如同鷹隼。他抬起手,輕微地做了個讓她保持不動的手勢。他自己的身體姿勢卻慢慢放鬆下來,他像是在諦聽什麼,又像是能將神經末梢無限延伸出去,他似乎感受到了什麼,身體的姿態幾乎完全靜止了。

關歆月不知道他感覺到了什麼,她可以肯定他們周圍一個人也沒有,她是靠著牆角坐的,視野也十分開闊,所見之處,連個能藏人的地方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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