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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庵居士迄今,再沒去到過淥州壁壘外的營盤以內。
實則自從上回同那病書生黃覆巢相見過後,逃庵居士反倒覺得此人自有其可憐之處,因此戰事之中隨處可見的絕戶計,雖說依舊惡毒,但對這位書生,同樣是稍稍高看過幾眼,雖說往事故舊全然不可稱之為行惡的理由,不過著實不比當初那般牴觸就是。
說起來此事就要怪罪到燕祁曄頭上,胥孟府中人皆知曉逃庵居士滿腹經綸主意,好像無論是那等天時為戰或是經營農桑,亦或是那等統轄百姓用以養戰,無一不精熟,甚至在胥孟府裡都有這麼句話,黃覆巢在前,逃庵在後,則天下可定,雖說是口氣甚大,不過也自能窺見這位其貌不揚,額角尚有片桃花似惡瘡的醜陋文人,不單隻精通什麼相面觀星的手段,更是腹有良謀韜略,哪怕是不見得有甚經天緯地雄才,照舊是世上難尋的能人。
大抵是因有這麼兩位,一人包攬下兵鋒鋒線所指,一人承接下維持後方穩固,才得以令胥孟府在戰事初起的年月,屢見勝機。
不過萬事相差毫釐,有時就是謬以千里,但凡勝機一失,輕則成鼎立之勢,重則滿盤皆輸。
就在這等境遇之下,燕祁曄又豈能令這位最得自己心意的逃庵居士有半刻閒暇,即使是每日珍饈吃食,且時常賞賜老藥,託人攜來各方的稀罕物件,近乎是把逃庵居士軟禁到大元東境正中的鎮嶽府內,每日將遍地猶如雪片似紛飛不斷的文書事宜盡數砸到逃庵居士肩頭,好懸壓垮這位本就渾身上下無幾兩肉,更顯骨瘦如柴的書生,後者縱然恨得牙根麻癢,照舊是奈何不得燕祁曄,只得是盡心盡力,終是在五鋒山失利過後,將如今東境的半壁大元江山安頓下來,當然許多百姓仍有怨言,不過卻比起初時緩解許多。
同樣損耗如此大心血的逃庵居士,身子骨似乎是驟然差下來,食疏寢少,每日不過是匆匆進半碗粥米,更並非是什麼有成的修行人,自然是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即使是鎮嶽府內,同樣有不少才智無雙者能替其分擔些政事,不過在這等場面下,亦不過是杯水車薪。胥孟府轄境內欠缺之處,並不在於各部族鐵騎是否擅戰,而是東路未脫莽荒的部族甚多,而相比之下事農耕一事的百姓數目,則是遜於正帳王庭手中半壁江山的百姓數目,再者是崎嶇山巒此起彼伏連綿成片,錢糧無疑就落在下風。
更因連年徵辟,堪稱是窮兵黷武舉動,使得大元東境更有些民不聊生,用以維繫淥州壁壘外大軍的錢糧驟然縮減下來,甚至頗有幾分山窮水盡的地步,這才是明眼人所見的燃眉之急。
眼下那位年紀輕輕卻不見得算計弱於旁人的正帳王庭統帥,同樣是瞧中胥孟府軟肋,戰事一起錢糧萬擔,更何況原本部族其中的兵馬數目,已是頗有些冗餘,奈何誰人都不敢輕易削除,如此以來本就羸弱不堪的東境揹負起如此重的山嶽,自不是什麼長久之策,加之正帳王庭現如今牢牢握住淥州壁壘,但凡是胥孟府兵馬鐵騎不可越過淥州壁壘,動輒成萬數的鐵騎,無疑要拖垮大元東境。因此溫瑜所擇選的拖延二字,最是切中要害。
近數月以來,逃庵居士渾身上下,都無不透露著四個明晃晃大字,疲於應對。
不過如今倒是緩解不少,即使不曉得這場突然而來的轉機究竟是一樁禍患,還是一樁難求的妙事,但既能滅火,就已然顧不得這水是從何處取來,同樣也難得令逃庵居士鬆開一口氣去,真要是這般熬將下來,沒準再來可一年半載,興許還要倒欠閻王爺幾年壽數。
估計誰也想不來,單人獨騎離開鎮嶽府的逃庵居士,先要去的地界,竟是距淥州壁壘不遠的前鋒軍陣。
黃覆巢帥帳所在處,乃是處低窪山谷,多日未停大雪,硬生將這座山谷近乎填平,即使是有帳下兵卒連日不斷清理積雪,也只是留有一條極
窄的通路,兩側皆是足有一人高矮的積雪,已是在連日冰寒下,徹底凍結得瓷實堅固,竟是在沿路火把映照之下愈顯晶瑩。自是有軍中人認得這位醜文人,因其五官長相連同額角桃花瘡實在是分外扎眼,因此逃庵居士才下馬片刻,就自行有人上前引見。
毫無疑問,未曾事先通稟一聲就貿然登門的逃庵居士,先是險些被一道明亮刀光劈為兩截,隨後就是被常年跟隨黃覆巢的蘭溪扭住雙肩,就差那麼兩三息的功夫,逃庵居士總覺得要再遲些,這伏案數月的一雙肩膀,應該是要被生生連根扯下的。好在是黃覆巢此人還算是有那麼點良心在,不然就憑醜文人這等筋骨,不成人形都是近在咫尺的事。
「我還擔憂黃兄弟居於此低窪谷底,倘若是遇襲不好相救,最好還是換個帥帳所在,現在看來怎麼都有點白操心。」當逃庵居士齜牙咧嘴,緩緩扭動肩頭的時節,黃覆巢才是披衣走出,渾身熱氣蒸騰髮梢盡溼,落座過後聽聞此話,卻是搖頭笑笑,臉色倒比當初強出許多。
「得了,蘭溪的確是有些本事,可提防大軍壓境,憑一個女子又有何用,爭一盞茶活命的空隙,估計都相當艱難。」黃覆巢指點帥帳之外側鋒,神情言語並不覺得逃庵居士生分,「那方有幾位修行人坐鎮,雖說明面上兩軍交戰,山上人不得插手,可總也要有應對不時之需的手段,而山谷以西則有足足萬數兵馬驍銳坐鎮,最是穩妥。再者說來,我這帥帳足有六處,雖說料定那位溫瑜鐵了心思不願出壁壘一戰,照舊是有自保的本事,只可惜有些事自從五鋒山之後就有些變化,不得不跟從旁人的路數去走。」
此番相見,僅是三言兩語之間,逃庵居士便驚覺這位書生氣色紅潤許多,而開口時節底氣更足,同先前相見很是有些不同,身子骨瞧來利落許多,自然是有些狐疑,不過旋即就是釋然。畢竟這位書生多在一日,胥孟府的矛鋒,就斷然不會鈍去多少。
「此山中有些玉髓,像是被此間地脈裡頭滾熱地火燙得甚暖,經年未散,死死封到此處帥帳之下,蘭溪不曉得是憑何等手段,將此方山石掏出,輔以山泉終日浸泡,算是勉強將我性命續了又續,最是對寒疾大有裨益,故而現如今才能同居士坐於一處閒扯。」
大抵很多人都無從知曉,甚至逃庵居士也僅是猜測這位從來都默默無聞,只在病書生身側舉黃龍青雀旗的侍女,大抵是有些功夫傍身,可並未曾想到竟是有此番手段,故而匆匆在蘭溪麵皮上掃過一瞬,而後者卻是霎時間眉眼湧起一絲鋒銳來,當下就令方才險些吃大虧的逃庵居士咳嗽兩聲,再不敢逾矩。
此行而來,其實兩人都是心知肚明所為何事,只是不便開門見山,再者是目下書生病情稍有迴轉,逃庵居士反而是不曉得當不當講,因此兩人只是閒暇無事寒暄,掌管胥孟府後備與處理大小事宜政務的文人,問書生近來這淥州壁壘局勢有何變幻,而統領半壁江山鐵蹄兵鋒的書生,則是問文人近來錢糧可曾供不應求,或許乍聽之下兩人各司其職,可實則又是殊途同歸,皆不過是替胥孟府謀得整座大元全境。
三言兩語之間,黃覆巢就得知一件不久前的大事,乃是東諸島有人跨東海而來,攜龜船十餘求見燕祁曄,並未討要什麼人情,只說是奉天青閣之命,前來助胥孟府一臂之力,十餘龜船其中運送而來的錢糧不計其數,竟是就在這等最要緊的節骨眼上,緩解胥孟府燃眉之急,從而使大元東境稍有好轉,不見得能成年累月相持,可如何來看都可穩穩當當撐至來年夏時,同起死回生也無甚差別。
背後意味,自是不必明說,這便是同聰明人對談的好處所在。
「胥孟府雖是兵馬勢盛,無論是數目還是兵卒悍勇,皆在正帳王庭之上,只可惜東境不足三戶養一卒,動輒數萬鐵騎,人馬所需錢糧,放眼整座天下大概都不曾有一處王
朝能有如此闊氣,何況戰機不顯,當真要如王庭心意在此相持不下,恐怕即使是來年風調雨順,強徵人手耕種,照舊是要有那等餓殍遍地,供養不足的景象。」
「王庭那位赫罕大抵也不願見這般場面,自然是取得個強盛富庶的大元全境最好,而非是孱弱不堪的悽慘場面,想來如今同樣是躍躍欲試,可真要這般耗下去,胥孟府並非王庭對手。」
書生只是笑笑,好像根本就沒想要搭茬,眯起眼看向帥帳外無窮無盡長風大雪,竟能使帥旗不再招展。
如說是一地興亡與否未必在一念之間,而念頭百轉千回如履薄冰,好像怎麼做都會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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