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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衫打扮很是寒酸的老頭雖是同天下大多武夫一般無二,說話行事忒不中聽,倒也是自認此番略微遜色雲仲一籌,憑兩座大陣連同這全然不似尋常的劍氣,欲要全身而退且隱匿住蹤跡,就全然算不得什麼相當容易的事,縱然是瞧不上這位年輕劍客動用外物施展劍氣,不過如何都要認雲仲的本事,在三境當中並不遜於旁人。
脫身酆都城後,赤龍威風散去,僅是餘下原本就囤積過相當厚實的內氣,藉此威風本領,自是相當高明,未動用神通,但勝在內氣流轉源源不絕,恰好將雲仲最是薄弱一環補得齊備,因此一時間劍氣來去縱橫浩蕩,倒當真有蓋過凡俗三境的雄渾壯闊,就衝這份劍意,老頭雖總是嘴上不饒人,說雲仲徒有劍意,而神意還未曾從旁人扶持中脫身,不曾見得陽關道,但平心而論這份堪稱趨近圓滿的劍意,於同歲修行之人中,亦甚是罕見,故而雖悻悻然不願稱讚,倒也不樂意說甚不中聽的言語,只是言說待到過些時日,不妨再同自個兒的遁術比試一場,但斷然不可動用陣法這等歪門本領。
老頭相當乾脆,知曉雲仲錢囊算得上充沛,亦是不顧所謂架子臉皮,亦步亦趨隨雲仲下山,自然是如履平地,但轉頭時節亦是覺察出雲仲走山盤山的本事,遠勝常人,難得又是多瞧過兩眼,嘴上不饒人,心下倒略微認同了些這位後生,表面卻是仍舊掛著些瞧來就不太慣用的高人樣貌,隨雲仲落腳到客棧之中。
所以客棧其中的小二,見過雲仲的時節就愈發恭敬,當中自是缺不了掌櫃叮囑,言說千萬要伺候妥當這位金主兒,本就是酒量奇大之人,常飲好酒,何況如今又添上一位不知從何處而來的酒鬼老頭,一時銀錢如流水,通宵達旦皆無片刻安寧時日,那衣衫寒酸的老頭猶如是渴鬼託生,好容易逮到雲仲這位腰間銀錢豐盈的主顧,近乎每日都要將自個兒飲得酩酊大醉,全然不是尋常酒中客,但為求醉。
但凡有醉,口風即松,此也便是為何許多商賈往來,或是有官吏行方便事,必先行於酒席間分出個勝負輸贏,直到兩方皆是不勝酒力,辦事生意,當然也就比起以往要容易無數,本不應當輕而易舉即可做成的事,往往即可在這須臾轉瞬交錯的杯中物裡,將念頭口風催動得甚是懈怠。
可雲仲總覺得,這老頭是本就打算說與自己聽,大抵是這麼些年月以來,都將心事訴與明月,講與山鬼,口音甚重,而卻偏偏聽不出何處是鄉間。
老頭說自己已然忘了是從何處而來,也忘卻自己到底原本有多少分本領能耐,唯獨是知曉,才上山間的時節已是四境,可這麼多年來境界,竟是不進反退,一落再落,最終也就僅是能剩餘個四境的根底,才是未曾落下,再者身在山間神志渾渾噩噩,怕是連自己到底知曉多少神通,都已回想不起,只曉得有遁術算是高強,於是即便露宿樹梢頭,醉臥山腰松,跟隨四方八面忽然而來長風晃動,而不覺有甚不妥,甚是怡然自得。
好在這些年來,同猿猴搶泉眼,同麋鹿爭野果,吸食日精月華,應當是勉強生出些神念,能夠時常回想起兩三事來,只覺當年好似除卻刀劍往來之外,仍有一件舊仇怨未解,而這仇怨或大或小,或深或淺,但老頭唯獨記得自個兒從來都是孤身闖蕩,既無存世的親眷,亦不曾成親,就是說起有兩三舊友,都得略微臊紅那張老臉,孤孑一身,唯獨剩下這身已記不清如何修來的四境修為,在人世間晃晃蕩蕩,不知從何處來,不知往何處去。
雲仲從始至終只是點頭,或是沉吟,唯獨遲遲不肯出言,直到老者將始終揣到懷中的殘破右掌掏將出來,才是神情一變。
老頭右掌指根處光禿至極,五指近乎齊齊斷去。僅是剩餘餘半截斷掌,仍舊憑半面斷掌持杯,瞧來便是瘮人。
世間四境,除五絕之外已是能立身在天下以頂的絕豔大才,有斷掌一事,極不尋常。
“甭拿那等眼神瞧老子,晦氣得要命,老子倒是相當稀罕這斷掌,既握不得劍,也拿不得刀,從而倒是不至於回想起來什麼丟人事,也不必想起早年間是憑什麼本事叱吒江湖的,既然是在神智不定的時節,找尋到這座山蘭城周遭重巒疊嶂,還真不想記起什麼前塵舊事,活一日算一日,單單是山間至善景就足夠伺候好老夫,又何來非要去尋什麼所謂自在,你們這些位江湖客心心念念惦記的劍氣如虹,還不如前幾日老子從猴頭手中奪來的野漿果,踏踏實實落到腹中。”雲仲一笑,再不去打量老者斷掌。
才不過下山兩日,實則已然是摸清老頭的脾氣秉性,這人忘性甚重,昨日才是痛快飲酒,今日卻已是忘卻大半,若是不加以提醒,恐怕當真是要忘到九霄雲外去,脾氣秉性卻是直爽得緊,乃至於頗有些實誠,最是不齒行那等雞鳴狗盜或無端佔旁人便宜之事,可惜喝起酒水來,半點也不顧慮雲仲腰間錢囊,雲仲曾旁敲側擊詢問過老頭,可曾知曉近來城中有頭食鐵的山間走獸,但卻是被其勉強搪塞過去,不過對於一位不甚精熟扯謊的豪氣人而言,雲仲瞧得真切,分明是閃爍其詞,遲遲不願有答覆,此事就自然有解,怕是這位老者神智渾噩的時節,還當真趁夜色下山,偷食鐵石,可這麼位頗有兩分羸弱,尚且斷掌的老人,又怎來的食鐵能耐。
但老頭既是不說,雲仲也不問,從頭到腳,是相當知曉分寸,就等這老頭哪一日藏不下話來,自行道出,如此也不至於使其惱羞成怒。
“我猜前輩應當是刀劍行當的好手,雖僅剩殘掌,然而掌心周遭老繭疊覆,應當是深諳刀劍道才是,若是想找尋出些當年滋味,在下自可添一分助力。”老者今夜又是飲至半醉半醒,斜眼瞅過眼雲仲,又望向斷掌,最後來灑脫笑笑,促狹湊上前去,
“你小子是活菩薩?咱不過是深山老林裡,隱世不出且稀裡糊塗的尋常老人家,雖說是有四境修為,神通法門可是早已忘得乾淨,沒準當年還是位叱吒風雲,殺人如麻的魔頭,當真是不怕惹禍上身,按說來也要提防著些才是,怎反而如此仗義相助?”
“況且你一個沒劍的劍客,即使是欲要相助老夫,又何來的劍借給老夫?”但未等雲仲接茬,老者卻是擰起眉來,沉吟片刻,難得有猶豫道來,
“不過進城幾日,聽了這些紛繁打鐵聲,好像還真是想起來些從前未能想起來的事,八成咱老人家也知曉些鍛劍打刀的本領,就是不曉得,到底可否能將這份功夫撿回來,畢竟我都忘了在深山老林裡頭究竟過活幾年,能否把這本事重新記起,就得看你小子造化。”
“萍水相逢,何須偏要圖些好處,才能身手相助,再者說過,僅不過是幾壇酒水,在下無甚高明本事,請前輩飲幾口酒水,自不會是什麼難事,師父早年間言說我乃是半個散財童子,想來好像真是有些道理。”酒蟲已是消去多半的雲仲同樣淺舉杯盞,但僅僅是淺嘗兩口,就再無甚過多飲酒的念頭,同那位斷臂老頭舉杯對望,含笑點頭,
“何況老先生的脾氣,很像我家師父,既不矯情又知曉分寸,豪氣遠勝暮氣,心嚮往之。”雙腿不一般長,行路時節且有顛簸的老頭卻精通遁術,分明被人斷去半截手掌,卻並不打算憶起當年仇怨舊事,這樣的一位老人家,好像本身就相當有意思。
誰人都不曾在意,客棧門外燈火通明長街上,有位極老的老嫗佝僂腰背,穿身素黃衣,憑碎步艱難趕路,要去往自家裁衣鋪中去,有意無意間抬頭朝客棧內望過一眼,卻很快又是收回,繼續憑足足數十息才能走過一丈遠近的磕絆腿腳,朝街頭更深處走去,且止不住搖晃腦袋,髮絲盡染舊時雪,直到今日都不曾褪去。
老嫗已有兩月不曾接過生意,即使在這城中,老嫗裁衣納衣的本事,何人都是要誇讚幾句,山蘭城多半行當皆是採鐵石者與打鐵之人,因此這麼一處裁衣鋪面,近乎是能將多半座城中的生意盡數攬將過來,奈何老嫗年歲過長,眼力不濟,因此愈發鮮有接生意的時節,可今日卻又點起燈火,趁夜穿針引線。
裁衣鋪對街,有個手藝奇差的老鐵匠,城中人人都見過此人,但自從來此,就在敲打一枚舊劍胎,足足敲了許多年月,城中有垂髫小兒,已成而立之年壯漢,可這柄劍始終未見雛形,遭人拿來當做笑柄,更無人去信此人手藝高明,亦有一陣不曾擺弄那柄舊劍胎,而在此夜裡,也重新拎起錘鑿,緩緩敲砸那枚劍胎。
像許多年前那般,不存留有甚熱切,反倒咬牙切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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