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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事逾一載。
共有六座城中的百姓流民,源源不絕湧入義軍行伍之中,甚至連同數座外城本來的兵卒甲士,亦是紛紛望而歸心,硬是將當初在中乙首城城頭上僅由千數流民拼湊而成的義軍,擴至數萬,其勢拔地連天,短短一載時日,連克兩座內甲城,只剩灃城正當中一座內甲首城,眼見得是獨木難支。
而義軍初起勢時,還要虧那位中乙首城的城主照應,將整座城中所餘錢糧連同兵卒衣甲兵戈,盡數贈與韓江陵,才使得將隨其馳援大部義軍的流民,變為裹甲操戈模樣,不論排兵佈陣的本事如何,最不濟瞧來也是同尋常兵卒相差甚微。倘若是憑當初襤褸衣衫與手頭斧鐮,興許當真未必能有今日局勢,更莫說做出連克兩城,這等灃城中人從不敢想的大事。
可即使如此,義軍死傷亦是極其慘重,一載當中雖是稍稍解去天降大災,遍地人難得飽食的險境,不過畢竟是內甲城兵精糧足,城牆高築易守難攻,更有三城城主陰狠算計,攻城時節,若要換取一位守城兵卒性命,則需十餘流民捨生,每每有數十人喪命,才可艱難攀上城牆半步,屍首堆疊,動輒有近乎同半座城門那般高,堪稱屍橫遍野,埋屍壕溝掘起數條,縱貫綿延,已不知攻下這兩座內甲城,究竟損耗多少條性命。單單是為提防兵卒趁夜衝殺出城,無數義軍多半是甲衣血染,抱戈而眠。
義軍推舉而出的頭領戰死兩位,僅餘盧自成一人,過後又將韓江陵推舉為義軍首領,兩人共掌義軍,僅一載之間,倒亦是有過命的交情,攻城時節排程有方,才是使得第二座內甲城只耗兩月功夫,就已是強行鑿開城門。盧自成麵皮處添了兩道深邃刀痕,左臂接連數次負創,已不甚利索,好在是擅右手使劍,才不至於身手倒退許多,而韓江陵接連帶兵衝殺上城,大小負創不下數十,最重的一處,乃是遭人偷襲,險些打碎雙髕,雖有郎中隨軍,修養許久時日,雙腿卻是比不得當初靈便,略微跛腳。
而韓江陵將雙親接往內甲城中過後,又是將其餘四人安置妥當,府邸精巧氣派,倒是難得令那眼光向來甚高的孩童都看直了兩眼,連連嘖嘖稱奇,言說果真內甲城中甚為富貴,在此地住上幾日,賽過外丙城渾渾噩噩十年。相比孩童,付瑰茹則是終日提心吊膽,生怕韓江陵有朝一日身死,曾屢次三番勸阻,莫要繼續同義軍逼近內甲首城,畢竟乃是灃城最為勢大的內城,其中守卒甚多良弓硬弩不計其數,倘若是貿然攻城,無異於自求險境,深入當中,必要危及性命。
更莫說受良醫好藥醫治,終究病容稍褪的那位年輕人,常同韓江陵絮叨,說是自個兒年紀淺時曾撿過兩卷兵書,上頭言說十則圍之,五則攻之,倍則分之,就憑如今義軍數目,瞧來倒比從前軍勢浩大,但內甲城中又豈止萬戶,何況灃城城主府坐落當中,欲破此城還需從長計議,假使韓江陵當真能走入城中,日後同盧自成同掌灃城大權,即使是兩人有過命交情,也需仔細思量,有無兔死狗烹這等常事。
病秧子能說出如此一番道理,很是難得,不過韓江陵如今心性,也已不同以往。
隱於灃城最居中處的內甲首城城門不破,如鯁在喉,何況韓江陵想要當面問那位城主一些話。
韓江陵的脾氣秉性,早已被付瑰茹摸得通透,有心苦苦勸阻,奈何也知曉自己這位意中人,自從在中乙城外接過那柄鏽跡斑斑,破損至極的長刀時,就如箭羽離弦,開弓向來無有回頭箭,萬事並無中途收束的道理,故而心甘情願,將提心吊膽四字嚥到喉中,僅是替韓江陵收拾妥當衣甲佩刀連同馬匹,就一日日清減沉默下來。
“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
病秧子難得今日有閒情雅緻,得以在老者攙扶下坐起身子,坐到府邸院落的藤椅處四處張望,見實在無人蹤影露面,便是哼唱起早先茶樓裡學來的唱腔,不過只記得這麼句詞來,再要回想,卻覺得腦中昏昏沉沉,雜亂萬分,大抵是許久時日不曾醒轉,使得靈臺混沌,索性便翻來覆去,單單唱這麼一句,尚且有閒心四處打量府邸,渾然是不曾想過自個兒能得享如此厚待。
內甲城府邸,本是此間城主故地,不過打從義軍進城起,單單是給這位死守嚴防但著實無甚本事的城主,留下兩條路可行。一條便是人為財死,家財儘可留,但城主可否保下性命,卻要待義軍流民定奪,想來這些位義軍遭人所棄,征戰良久,見過同樣苦命的袍澤身死,對這位無甚作為的城主,也理應有些話要講,另一條路則是攜金銀細軟而去,喬裝打扮,沒準尚能有生路可尋。
不過兩位內甲城城主無一例外,盡數身死,連同城中大小掌權之人,皆是落得個頂悽慘的下場,盧自成為人直爽義氣,可向來對心慈手軟四字嗤之以鼻,哪怕是韓江陵也曾勸阻其舉動,照舊是不曾有半點收斂。
“一知半解就拿來顯眼,且悠著些底氣,話多傷神,好容易找尋來這麼位高明郎中,能稍稍解去你根深蒂固病灶,偷樂就是,千萬要好生養病。”
年輕人回神,卻見孩童已是蹲坐到院落正中,懶散朝自個兒望來,剛要回嘴,卻是發覺這孩童神情似乎不同以往,難得忍將下來,成心打算聽聽這孩童有何高見。
“那老漢不曾從故夢裡抽出身來,且算是他年紀尚淺,瞧不清眼前事,您老都已是這般歲數,怎還同個年淺目短的後生一般,始終不曾看出自個兒仍身在局中?難得韓江陵那小子捨命護住你我性命,可到如今仍在大夢當中,遲遲不願醒,該說老人家是喜好偏安無事,還是實在駑鈍得緊。”
年輕人眨眨眼,全然不曾聽懂,但府邸正堂中縫補衣衫的女子卻是無故抬起頭來,怔怔朝孩童方向看去,神情變轉不止,但到頭來瞥見手頭韓江陵那身破損多處,且仍有血跡的衣衫,還是將目光收回,眼簾低垂,持針仔仔細細縫補。
十月,盧自成率義軍強攻內甲首城城門,遭滾木火油所制,折損萬數義軍,不得已退守毗鄰城中,休養生息,且急調韓江陵率部馳援,又是近月餘猛攻,直至秋意深重,已入淺冬時節,憑摺損兩萬義軍的價碼,終是闖入這座灃城最裡的首府城中。
狼煙連綿不絕中,韓江陵一身殘損甲冑,提兵入城。
儘管是到這般山窮水盡地步,城中依舊有守卒拼死抵擋,即使是義軍撇下數萬屍首殘兵,強闖入城內,街巷當中冷箭伏兵,仍舊管管難越,尤其以城主府近處最盛,雖盧自成率部力戰,替韓江陵親部攔擋四面八方潮水似湧來的守卒,在前開路的韓江陵,依舊舉步維艱,整耗費有兩時辰餘,天色放亮時節,才是殺開條去往城主府的小路,自一處道觀模樣府邸繞行,立身城主府門前。
韓江陵早已是強弩之末。且病灶初顯,兩眼視物不清,依舊是憑部眾掠陣,徑直掂刀闖入城主府內。
自門前踏入,護衛數十,皆喪命刀下,穿廊道過玉橋,繞去三兩池上回廊,方才得見正堂,而在韓江陵身後,清池血染,玉橋橫屍,生生毀去此地華貴堂皇。
正堂裡坐著的並不是城主,亦不是那位羽衣者,而是位道人。
正默頌經文的道人轉過身來,抬頭卻是瞧見門前一身血汙,刀芒凜冽的韓江陵,不由得一怔,旋即才是掀起嘴角,咧嘴笑起來。此地枯坐著實無趣,不過好在終歸是見過要見的人,因此在此之前,也不算荒廢時日。
但正堂前的韓江陵卻並不理會眼前裝腔作勢故作高深的道人,抹去麵皮血水左右打量一番,末了亦是輕笑出聲來。
“堂堂灃城城主,怎會是個道人。”
“堂堂義軍首領,自頂頂卑賤的外丙城百姓裡走出的韓江陵,怎會是半個瘸子。”道人分明是知曉眼前人來歷,半步不退,針尖麥芒答道,“貧道從無以貌取人的喜好,不過一步步走到貧道眼前的義軍首領,自詡替尋常百姓討公道的韓江陵,怎也會有以貌取人的器小舉動,實在讓貧道很是心寒吶。”
“城主在何處,我尋他談一件事。”韓江陵並不理會道人胡攪蠻纏,拎刀前行,眼前卻是一陣晃動。
不計其數赤紅流蘇墜下,懸於正堂,兩眼愈發視物昏花的韓江陵急忙抬頭,橫刀護在身前,卻發覺除卻日光映照赤流蘇外,並無別物加身,直到自身麵皮連同衣甲刀光盡數蔓上層硃紅重彩後,飄動隨風的紅流蘇才是緩緩垂落下來,橫亙韓江陵與道人之間。
妖冶怪誕,明媚陰沉。
有的人死了,但沒有完全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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