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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連盧自成事先都不曾料到,憑這些位已是餓到身形虛浮,連掂刀力氣也不剩分毫的流民,能在灃城中乙城處,掀起場綿延兩月的戰事。
秋九月,中乙首城遭千數流民攀上城頭,歷一晝夜苦戰,死傷數百,終是砍斷吊橋鐵索,使得城外流民魚貫而入,即使是盧自成憑威望與手頭所剩人手管束,亦於事無補,飢腸轆轆早已顧不得其他的無數受災流民,近乎鋪滿整座中乙首城街巷,硬是將巨城圍得水洩不通。可等到流民當真踏入中乙城時,眾人合力大開糧庫,才發覺連中乙城中,都已無甚餘糧。
於是這場戰事就理所應當將本該置身事外的中乙城一併包裹起來,近乎是六座城中倖存的流民百姓,皆向內甲城而去。
韓江陵登城時節佔去首功,於是自城中糧庫處分糧時節,取來相當分量的糧米,更是憑這些餘糧,在城中尋了位郎中,替那年輕人瞧過病症,雖同樣是束手無策,不過好在如今有糧米充飢,又取來幾味藥材稍加調理,才使得年輕人睜開兩眼,雖口不能言,臉色倒比往常好瞧些許,如往常那般,瞧見城中身形甚善的姑娘來往走動,依然要賊眉鼠眼偷瞄,兩眼如何都挪不開半點。
相比於終究是長舒一口氣的女子,與將心思放下,能暢快吃上兩日飽飯的孩童相比,韓江陵卻在登城過後,言語一日日少下來,大多時節也無心用飯食,而是荒廢許久的時辰,抱起那口越發殘缺的長刀,依到流民佔據的住處牆頭外,眉眼低垂,不知有何念想。
盧自成曉得,中乙首城必定不是流民得以謀求生路的終場,故而雖說是憑千數流民強行湧入城中,誅殺決死守城兵卒過後,能順利邁入城主府去,然而即使同現城主交談,亦是問不出城中餘糧下落,只得是悻悻離去另謀出路,整頓幾日,又率愈發壯大的流民百姓向內甲城而去,但並不曾帶上韓江陵,而是令韓江陵數日過後,再攜數千流民前去內甲城外接應。
打從流民入城以來,中乙城中便再無雞鳴聲,倒並非是流民心狠手黑,而是此等時節,雞鳴報曉比起活命,後者更重些,因此清晨時節,城中靜謐得緊,想來流民推舉而出的幾人,亦是知曉不應當做那等絕戶事,因此破去中乙首城城門過後,就再無逾矩舉動,對城中百姓可謂秋毫無犯,僅是將城中府衙存糧取出,替流民延命。女子從屋舍中走出,不出所料,韓江陵依舊抱起長刀,艱難瑟縮起身形,靠坐到院牆外,仰頭望向天外陰慘慘天景,與至今都不曾散去的狼煙。
小樓中多年都以跋扈二字示人的女子,小心翼翼蹲下身來,躡手躡腳湊近韓江陵身側坐下,卻不想怔怔出神的韓江陵驟然橫刀,距女子咽喉僅差一毫。
但女子並未流露出甚畏懼神情,輕輕推開眼前殘損長刀,同一尾狸貓似伏在韓江陵膝間,才是使得後者回神,低聲致歉。
“城頭上見過什麼,同我說說想來也無妨。”韓江陵身形依然顯得瘦弱,不過即使如此,付瑰茹亦能覺察出眼前男子,渾身篩糠似微微顫抖,便抬手撩起後者鬢髮,憑一對煞是好瞧的眉眼向男子望去,舉止如何瞧來,都像極安撫孩童,倒的確有幾分收效,韓江陵亦是難得有幾分笑意,搖頭笑笑。
“其實也不曾見過什麼駭人至極場面,無非便是一群想要活命的人,遇上另一群也想活命的人,可在這等亂世道里,總不能人人都能活命,大抵就是如此,才有無地相殘一事,仔細想來,錯不在流民,亦不在這些位死守城頭的兵卒,從前沒想過,如今想略微動動心思,琢磨一番。”
然而女子不曾接話,而是略帶責怪瞥過韓江陵一眼,使兩指捉住男子肋下,使力道捏去,“同旁人說些場面話,那是自然,可如若是同我說這等違心言語,那便諒解不得,需吃些皮肉苦頭。”饒是韓江陵自幼習拳腳,且是時常同人過招,自認皮肉瓷實,可惜付瑰茹兩指處遞來刺痛滋味,著實相當不好舒緩,故而連連討饒,反倒將近來陰霾心氣掃去大半。
於是清晨時節院落牆頭外,男子將女子攬入懷中,開始絮絮叨叨講城頭所見。
外丙城裡的韓江陵,即使時常憑拳掌手段,替高居小樓的付瑰茹做事,尤其登門討債,踏破門頭這等事,得心應手,可即使是在布武茶樓所遇危急情勢,亦不曾見過生死。當日城頭處,即使韓江陵不精刀劍,可照舊是憑餘勇殺人幾十,到頭來盧自成親手交與韓江陵的那柄破損長刀,已是奇鈍,落到守城兵卒甲冑處全然不能傷人,即使挑無甲處下刀刺去,照舊難以破開皮肉。
但最為危急的時節,城頭之上的流民死傷慘重,無人填補,僅餘數十,縱然有盧自成這等甚擅兵刃的武夫領路,周遭流民依舊成片倒伏下去,不得已時韓江陵亦是發狠,硬是憑刀尖刺入甲冑當中,再度誅殺數人,血水沿喉頭迸濺,足有數尺高矮。
哪怕時至如今,韓江陵想到那日自個兒的殺人手段,都覺隱隱心寒,每逢拎起那柄殘舊破損長刀時節,時時回想,皆是心有餘悸,乃至於不敢閤眼,再犯起病灶時兩眼昏黑的時節,總能於耳畔聽聞刀劈入骨,與城頭上流民與守卒慘嚎聲響。再兇狠手黑的武夫,即使時常見血,可照舊不曾背起人命,而倘若是手頭沾染旁人性命,則需不知多少年月,方能緩和下心思念頭。
此間辛苦,不能道與外人聽。
女子並沒多言,只是手臂勾過神情低落的韓江陵脖頸,將後者額頭靠到胸前,輕輕哼起幼年時小調。
講的是古舊年間,有少年做征夫遠走他鄉,留下心上人駐足橋頭,年年歲歲向少年人去時處張望,其聲柔而無悲慼,但愈聽愈是叫人心顫。
第二日時,五人住處,有位眉眼清澈衣衫簡陋的中年人前來拜訪。
饒是這等大災之年,來人儀態禮數依舊周全得緊,不急不躁,奈何孩童最是見不得這等書卷氣甚濃的讀書人,趁韓江陵尚在歇息的時節,百般阻攔,將來人折騰足足有一時辰,才是勉強放過,任由其踏入屋中。
韓江陵恰好病症再顯,兩眼難以瞧清周遭景物,好在多年下來,耳力亦是不差,故而旁人都是不曾聽見門前響動,唯有韓江陵知曉,孩童又是刻意刁難人,倒是並不曾阻攔,而是始終穩坐屋中,待到那來人攜兩分狼狽落座,才是含笑開口,說句見過城主,聞名不如相見,今日一見,氣度的確不似常人,當得起中乙首城的城主。
其實也是相當好猜,流民推舉而出的三位頭領,算時日已是距內甲城不遠,並不在城中,而當下城中在流民當中傳開名聲的,唯有當初破去吊橋鐵索的韓江陵,突然來了這麼位知書達理,言語慢條斯理且進門時有僕從跟隨的中年人,無需去細想,多半也不是什麼尋常人。
憑城主所言,韓江陵才是得知,中乙城相比起外丙城,家底自是要殷實些許,可府衙糧倉,也無甚餘糧,大災起時,已是將當中六成盡數分與外丙三座外城救難,但遲遲卻不曾聽聞,歷來富庶至極,錢糧豐盈的內甲三城有甚動靜,再者既是一城之主,需得先替城中百姓打算,倘若是大災連年不停,有這座中乙首城在,既可同灃城城主傳信,亦可隔絕疫病流民,畢竟憑這座城養活不計其數流民,實在是能淺力微。
“在下自然曉得城主顧慮,但這些位流民也不該死,倘若是城主早一日開城放行,或許就不會平白有許多人死,更不會使得這些走投無路的流民,憑手中刀劍斧鋤殺入城中,勢頭愈烈。”
韓江陵雙眼木然,摸索來桌案處水囊,飲下口清水,才是似笑非笑道來。
“許多人到死都在等,城頭上有人說一句,不日開城,或是三日之後放糧,這些人已是習慣捱餓,秋時天景更是顯得寒涼,大多都是老實之人,大災起初時節,家中殷實的許多都能提前謀求個生路,而這些人卻並無那等本事,等的或許只是城主一道令,哪怕是身死,總還有些念想期盼。”
“大災數月,城中早就無甚餘糧。”韓江陵瞧不見眼前人神情,只是從話語當中,聽出些許悽慘意味。
“內甲三城,從來就不曾下令命我開倉放糧,更不曾允我開城放行,連城中家家戶戶,都僅剩餬口餘糧,但即使是這等時節,錢糧徵收,依然不曾減過分毫,我這城主多年做下來,倒是積攢來不少銀錢,於是憑自家錢財填補糧倉,才艱難撐到如今。而內甲三城當中,才是當真歌舞昇平,但從來不會有人向內甲三城之外看上一眼。”
“是我這城主失職,才會使得百姓艱難度日,也是我這城主失職,才不曾攔住流民。”
中乙首城城主告辭離去後許久,韓江陵依然一動不動。
最後伸手,緩緩摩挲桌案上那柄破損的刀。
沒準在許多內甲城人眼中,外丙中乙統共六城的人們性命,並不比自家豢養的雞犬貴重些。
有的人死了,但沒有完全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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