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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京城納安再度被雪覆蓋的時候,已然是數不清這冬天第幾場雪,可本來信誓旦旦打算查明遇刺一事的崔京兆郡守,再也不曾踏足荀公子的府邸,期間只不過是差遣幾位跑腿小職前來,各方噓寒問暖打聽近來府邸周遭有無異常,瞧來好像是相當憂心這位如今天子眼前的紅人,生怕又出甚亂子。以至於從京兆郡府地調集前來的一眾京城甲士,直到現如今亦不曾撤去,而是日夜輪換,將荀元拓這處府邸圍住,生怕差遣刺客的那位幕後之人不願善罷甘休,招數再度遞出手時的動靜,怕是要比此前那回更要駭人。
京兆郡守掌管納安皇城大小事,自當是忙碌得緊,更莫說水陸漕運近來被連續不斷大雪所制,雖說手下亦是有能人,但相比於荀公子遇刺這等極蹊蹺難查的案宗,一來情勢更緊,如有疏漏不盡心力難免要受罪責,故而只得先行差人護住荀公子安危,待到將種種迫在眉睫事安置妥當,過後再緩緩細查。
再瞧荀公子本就是樂不出家門,出門時節周遭更有人護衛,連同王甫柝這本事相當高明的三位,著實也無太多後顧之憂,縱是聖人險些大怒,但不知為何竟是聽從荀元拓勸解,到頭來亦不曾將此事鬧騰得過大,只是授意皇城當中專司查案的一眾中官與內侍,悄無聲息潛入皇城各地明察暗訪,定要此事查個水落石出。畢竟如此多年來皇城裡都無這等當街刺殺的狠毒事,更何況如今的納安皇城,有那位榮登朝堂的臣子不曉得荀公子已是穩穩站在天子身側許久,而這許久年月之間天子與這位荀公子似乎從來也未有甚生疏意味,如此竟還有人膽敢冒此觸鱗風險差遣刺客,故而此事已並非是刺殺荀公子這麼容易,而是如是多年來頭一回有人觸碰聖人黴頭。
而這點荀元拓亦是心知肚明,雖是盡力勸阻,到頭亦是明白,此事大半已與自己無關,因而只是謝恩,再不加以勸阻。
才過正午,天色又是陰沉下來,雖無風起,然而大朵大朵雪花已是飄搖無拘,無聲落在院裡,惹得荀公子很是無奈,忙不迭要收起家當跑路。大雪總能令人起興致,或是賦詩一首或是擁爐火賞景,只可惜若是接連飄落徐多日,怕是唯有仙人下凡才仍舊有雅興賦詩,像如今這般茶水才煮上便遇急雪,連荀公子也需躲閃,跑到屋舍之中,撣乾淨雪花,百無聊賴坐到堂前,不知心頭何想。
正是此時,驪況又是喝得滿臉通紅,搖晃身形湊上前來,不言不語坐到正有些出神的荀公子對面,朝眼前大雪吐出口酒氣,鬆鬆垮垮躺到那柄太師椅上,無端就嘿嘿笑起。
驪況的性情自幼便很是跳脫,荀公子雖是近來看人越發穩當,可實在還是不曉得應當如何看待自己這位幼時好友,相當愁苦望望後者,“也不管你,這鬼天景氣人,風雪皆是不小,偶爾有一縷風從你左耳進右耳出,當然覺得癢癢。”
驪況自然曉得是荀公子可以埋汰人,但也不惱,嘴上卻不遠吃虧,咧嘴罵道,“是是是,天底下就你荀元拓有腦袋,我等這些俗人眼眉上都是頂起個破帽子,能看不能用,哪裡比得上你這飛花令能對上幾百的大才子,但可別忘了小時候,往往都是我揍得你直哭,有兩回還是哭爹喊娘才逃回家去,就憑這點,老子要笑你一輩子。”
還沒等荀公子接茬,驪況又換了麵皮,嘖嘖感慨,“你說這事也是古怪,二品大員府邸,你小子說坐就坐,從來也沒嫌棄燙屁股,這太師椅沒準孫福祿坐過許多年,你荀元拓心安理得坐到上頭,是怎麼坐住的?”
“有話說,有屁放。”荀公子實在摸不準這人的心思,很是嫌棄揮了揮鼻前濃厚酒味,知道驪況乃是無事不登三寶殿,自然不樂意同他鬥嘴,饒是自認口舌功夫不差,遇上這麼位不講理的主,總有些捉襟見肘。
“二品府邸我住得不踏實,也不知道是此地風大,還是夜裡總覺得背後發冷,在下打算換個地方,那小姑娘你得替我看好,找尋個先生教教,不論往後打算幹什麼,別讓她閒著就是。”
本來荀元拓以為驪況又是扯起胡話,剛要罵兩句,抬頭看時卻發覺後者已收起方才玩味放蕩神情,默默看向院中新雪,眉眼之間很是淡然,就覺察出此話不是信口胡說,當下卻不知要如何再問。
兩人自幼相識,雖是過去如此多年,可驪況的脾氣卻轉變不大,既是認認真真說出口來,必然會依照所言行事,所以長久以來,荀元拓都很是有些佩服這位才氣未必有多大的故友,但偏偏是今日今時吐露真言,已是知曉應當如何應付京城大員往來的荀元拓突然不知道應該怎麼接茬,所以也望向積攢下來一層不薄飛雪的庭院,分明是才吃過晌飯,渾身竟是覺得很是冷意十足。
“別覺得自己有錯,按說半路上撿我一同前來京城,就已經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了,咱們終究是許多年的老朋友,豈能猜不出你此番前來京城,需要擔心的事已如飛絮,既然能將我一塊帶上,且不多加隱瞞,已然很是仗義,再不是當年那個悶在家中心眼極小,老氣橫秋的荀小公子,不過是因為我閒暇慣了,覺得自己能見天地廣遠,見蒼生豪邁,突然湊到塵世裡覺得很是有些身心俱疲,才打算告辭離去,千萬別掛在心上。”
“我知道。”荀元拓將茶湯注入茶盞,捧杯盞淺抿滾沸茶湯,“其實從起初我就知曉,你驪況非是籠中雀,京城裡屋舍府邸規整大氣,何嘗不像是萬千樊籠,讓你終日待在其中,很有些委屈。”
“你不止知曉這些,你還知道我說的不是這件事。”驪況費力撐起身子,顯然多日酗酒爛醉,身子骨很是虛弱,可兩眼當中鋒芒並未減弱多少,直盯盯看向荀元拓麵皮,“在下更想知道,不久過後的荀大員究竟打算要什麼,人間宦海,究竟有甚值得你荀元拓不惜拋卻這身才學,義無反顧投身其裡,是打算施展如何大的抱負,才將這方猶如璞玉的腦袋削尖,哪怕是生鑽也要鑽到這等黑白不甚分明的地界去。”
對漫天飛雪,荀元拓終究是一字一頓說起。
說一路所見,悲喜參半,說曾經見到過不少從祖輩就身在上齊的老實巴交漢子,憑渾身力道卻未必能爭來每日飽食,卻仍舊惦念著上齊朝堂的好,但那點微末銀錢所得,當真也僅是能養活起自己一人,但凡是有僥倖娶親生子的漢子,分明才是不惑年月,眼角風霜早已像是花甲年月的老漢;說見過那等有才氣的讀書人,連荀元拓都覺得同自己相差不大,但連京城都未必來得了,家中一貧如洗,進京盤纏都需湊許多年,所用書卷大多是前去心善的富庶人家抄錄而來,哪裡能湊足盤纏,更何況老魚湖也非是誰人都能去得,老魚湖寒門學子登船看著雖氣勢極足,但每個尋常小舟,登舟前誰人不曾打點門路,奉上許多銀錢。一樁樁一件件,荀公子皆是掰開揉碎,說與驪況聽,甚至其中大多事,荀元拓從來沒跟別人講過。
“你帶來的那小姑娘,如若是不曾遇上你這樣的心善人,多半早就餓死在荒郊野外,而上齊雖說是日益太平富足,每逢大災之年,餓死凍死的百姓竟也不比紫昊齊陵的少上分毫,興許還要更多,京城當中人人講理人人富貴,但京城之外,吃人的地方並不少。你以為我那位先生為何要帶我不遠萬里閒逛許久,為的就是看見蒼生,為的就是讓在青柴過慣富足日子的小公子,在享富貴時多惦記著些,天下還有許多吃不起飯的苦命人,還有許多不順公理惹人心寒的不公道,還有許多真正的寒門學子才氣明明不低,卻連一官半職都未必能得來,百姓嘴裡那句高門良將怯如雞,是無稽之談還是困苦難解,我比你清楚。”
“可這些並不是有意無意借聖上青睞吹耳畔風就能解得了的,聖上顯明,荀相才高,但還遠遠不夠。”
“所以我要步步邁得踏實,步步走得無所不能,如果你眼前如今坐著的是荀公子,我當然要同許多人賠不是,但現在坐的不是青柴的那個小公子,所以就算是錯事,我同樣要做得有理。”
荀元拓再度將兩眼從飛雪上挪回的時候,看過眼目光有些瞭然的驪況,輕聲講道,“荀公子認你這位故友,荀大員需要你這位腹有良謀的門客。”
“驪兄可否幫我。”
最終驪況搖搖晃晃離去,並未拎包裹,而是回到屋中矇頭睡起。
僅剩荀元拓坐在空無一人的堂前,朝無人的庭院近處笑了笑,問了句這番話說得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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