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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雲仲上山,臨走到那座五十窟前,堪堪停住腳步,在越發難以為繼的風雪裡向第五十窟中張望。
但凡是位用劍的好手,大概親眼見過這位同城中鐵匠鋪老漢模樣相同的老者用劍,多半心念不堅者,皆是要生出終生難越此山的心緒,自己腰間劍與老者掌中劍相比,慘不忍睹,難以估量揣測,二者之間鴻溝幾許深長,怎能生出繼續練劍無妨的念頭,大多皆是覺得此生無望將劍練到老者這等地步,任雲仲心念再堅,幾場輸下來,照舊是覺得比當初同那獨臂劍客過招時,還要艱難無數,生怕自己也著了道,故而許久都是不再前去上門討教。
此時年關方過,不論是同葉翟幾位好友飲酒,還是先前同四君拜年,心頭潮波略平,自恃能有同老者比劍而不覺心境遇損,所以今日停步,拎著那柄劍形愈發分明的鐵尺,慢行到五十窟外,朝正坐到洞窟邊處的老漢作揖。
“年輕時就覺得比試前需作揖行禮自報家門很是麻煩且無趣,要是真想分出個劍術高下,理應乾脆些將比試當成生死相搏,恨不得將眼前人一劍削去天靈,如此一來就當然不需要作揖行禮。要只是想印證些招法路數,清湯寡水對過兩招,還不夠禮數繁瑣,也無需作揖行禮,所以何苦給自己添麻煩,不如兩兩點頭旋即拔劍相對,才算是乾脆。”
坐在洞窟門口的老漢遠遠望見雲仲,後者提起柄鐵尺,走得隨意散漫,怎麼都不像是劍客,但老者目露和善,等到雲仲走上前來,才繼續說道:“練劍練了太多年,荒廢人情往來,更是無有家業,所以就越不善言辭,不願拘泥禮數,只要是老夫這口劍瞬息拔地而起,能把這片雙魚玉境萬萬雲朵震得撲簌簌亂顫,山君大猿盡以為天降大難,故倉皇而逃,我便覺得有十成爽快滿足,至於其他,關老夫這個劍客屁事,世上興亡恩怨無休,千百年前如此,千百年後換過一身皮,照舊如此,同我沒分毫干係。”
雲仲默默無語,試探走入洞窟裡頭,登時覺出寒意刺骨走筋,眼見老者無舉動,就自行落座,看過眼桌案上沸騰茶水。
雲仲一直都相當好奇,這模樣和城裡鐵匠鋪老頭一摸一樣,劍術卻如高山難望其頂的老人究竟是何來頭,雖是私下自行思索過幾回,但總也覺得有許多古怪之處難以說通,而今難得同老者坐起攀談,聽聞這話心頭微動,試探接話,“若是雙魚玉境潰滅,於世間除名,前輩心頭仍無丁點異動?”
老者平淡看過雲仲一眼,竟然當真是點頭。
與雲仲所想不同,老者出奇平靜,只是捧熱茶緩緩說起,言說雙魚玉境初立時,自己同城中鐵匠鋪裡那個相當不靠譜的鋪主,皆曉得這座雙魚玉境,是世上極少沒有道理的地方,所謂沒道理,即是因那位開立此界的古時大才,不曾憑雙魚玉境抬升自身修為,更不曾憑雙魚玉境種種神妙對付諸敵,開闢此地,全然不曾惠及自身,反倒只欲令後來人在其中追己所求,悟道修行,乃至過後無窮年月,亦不曾前來雙魚玉境當中,而是任由雙魚玉境之主數度更迭,再不顯蹤跡。耗費極重的心力與天材地寶,連同修行道人最為看重的年歲,開闢雙魚玉境後卻從未動用,未曾求得分毫好處。
“古來未有亙古長存四字,往往世間總有人鼓吹,瓊樓玉宇可抵地龍翻身,城關萬里能久存人間,不過虛言而已,修行之人壽數雖久過常人,但可曾聽聞過有人膽敢妄言與天齊壽,雙魚玉境即使的確是高人開闢,存世之久,連那位開闢雙魚玉境的初代之主,都大抵仙去,何況是雙魚玉境,早晚有一日連雙魚玉境都是潰滅,世間常理,何苦在意。”
“起初想通此事,愁緒愈繁,鐵匠鋪裡那位倒是得過且過,不曾有半分憂愁困苦,不過老夫如今卻也是放下心來,雙魚玉境既可代代而傳,潰滅與否,已然可稱為小事,無論得其傳之人是善是惡,終究能傳將下去,便是好事。”
沒留與雲仲思索的空隙,老者將立在寒潭之側那柄平平無奇的佩劍抓起,橫在當胸,不曾行禮也不曾自報家門,只是朝雲仲略一點頭,雲仲同樣將鐵尺橫前,朝老者看去,沖天劍氣,圓潤劍招,當即呼嘯寒潭。
山崖之上站著位獨臂劍客,很有幾分苦惱,原是近幾日以來,劍客在山間晃悠,逮住過不少野兔,甚至還有頭幾十斤野鹿,盡數都填進了劍客的肚裡,倒是得了幾日飽足,可惜好像當真是驚擾了山中走獸,已然有接連數日顆粒無收,哪怕是回想起當年做過的捕網陷阱,手藝也愈發精湛,怎奈山上積雪奇多,找尋不來甚像樣餌食,哪裡還有樂意上鉤死於貪食的,於是捱餓了幾日的劍客靠著樹幹,時常撲簌簌落下的雪降到臉上。
冬時肚內無油水,難吶。
劍客覺得渾身上下,似乎找尋不出什麼暖和地界,尤其手凍得微僵,麻癢滋味極重,迫不得已瞅見四下無人,將手伸入腰間,這才舒舒服服長出口氣,盤算著將不遠處枝頭上無辜鳥雀打落,肉雖不多,起碼能嘬嘬骨頭,暫且頂個半飽,所以那無辜鳥雀叫聲聽到耳中,怎麼都有些幸災樂禍。
山上很快就有人影穿過層層雪來,起初像是枚很是突兀的白點,等到劍客再度凝神望去,才發覺是一位拎著食盒的年輕人,徑直走到眼前,好生打量了打量坐在樹下,手還未來得及從腰間抽出的劍客,扯起荒唐笑意,“都快凍瓷實了還有這等雅興,厲害。”
來人是一襲白衣的雲仲,手頭拎的食盒當中倒是有酒有肉,所以餓了許多天的劍客也顧不上雲仲這番戲弄言語,毫不客氣,拽過食盒近乎手腳並用挪開食盒蓋,一口酒一口肉,狼吞虎嚥。
獨臂劍客連飲酒吃肉,都只得憑僅存的左臂,瞧著便很是不自在,旁人是兩手並用,而獨臂劍客蕭錫雖腹中飢渴,卻只能一樣樣遞到自己嘴邊,所以很是磨蹭,分明狼吞虎嚥,可還是耗費了近乎一炷香,才拍拍小腹,舒舒服服躺倒在樹幹旁,還不忘拎起酒壺向口中倒上點酒水,臉色當即紅潤,褪去本來慘白。但就是這麼個吃飯都不甚利索,穿衣大概也要相當彆扭的獨臂劍客,想當初那一手高明劍術,令雲仲吃虧吃得險些撐著。
“好容易走出山,就為了來此地忍飢受凍?怎麼不去暖和地界等著,開春再外出轉悠多好,受這份罪作甚。”雲仲也不覺冷,就地坐在雪堆裡,斜睨了眼吃飽喝足,可遲遲沒動靜的蕭錫,很是有些摸不著這人的行事路數,散漫不經荒唐隨性,倒也不覺得惹人厭煩。
蕭錫沒吭聲,把酒水喝空,並不盡興,很是失落看向手頭酒壺,暗暗嘆口氣。
“怎麼不多帶些來,要是帶得多些,往後就有說服我的理由。”
雲仲皺眉。
“知道天冷,可怎還給凍傻了呢。”
“你當初跟我說,有的事還是忘卻最好,大概就是你雲仲從到此地說過最明白的一句話,倒不是刻意奉承,但這話的的確確讓我記到了如今,才發現說得著實不差,有些事還是想不起來最好,真要是像眼下這樣如數記起,反而覺得怎麼也高興不起來。”
樹梢鳥鳴戛然而止,蕭錫抱起劍來,瞅過眼身首異處的兩隻鳥,很是不屑說過句聒噪。
可能在山裡坐久了,久到自己都已然忘卻當年是個什麼樣的人,蕭錫反而很是覺得快活無憂,如今從那老者處走過幾趟,從寒潭底下撿回性命,兩兩合一,卻很是有些感嘆,什麼叫做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劍尖距雲仲咽喉不過兩寸,雲仲才站起身來退後兩步,從背後拽出那柄鐵尺,神情黯然。
山腳下那個老者說,雙魚玉境神妙非常,雲仲不過是神魂來遊,算不得真身在此,除卻四君與歷代雙魚玉境之主外,唯有蕭錫能夠完滿走出這座雙魚玉境,來頭不比旁人小,只是當初未曾踏足修行過深,如今更是將身魂一分為二,要尋回原來境界,幾乎已是痴人說夢,但尋回前塵舊事,還不算難事。
坐鎮第一窟的獨臂劍客,已是今非昔比,假以時日,必可上山巔。
許多年前世上江湖有位堪稱惡貫滿盈的劍客,死到劍客手裡的無辜百姓,就已不計其數,而這位劍客從來也不曾為求財,亦不是為修行,抬手殺人從來沒什麼道理,就像尋常人吃飯飲水,十足自然。
人間從來不缺這等人,但就是這麼一位惡人,山腳下的老者卻說,如果日後江湖會走出個劍術劍氣兩兩皆佔魁首的修行人,這人不會是雲仲,而會是蕭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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