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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不久時,荀元拓才喬遷入新宅,出皇城沿蟠龍街只消走上千餘步,便是新宅所在,說是新宅,倒是也並非將舊宅摧垮重建,只不過是此宅舊主將物件擺設盡數攜去,而後差遣工匠前來,依照荀元拓所說改整過一遭,而後添些家當物件,就可說成是喬遷新居。分明看來不大的事,實則卻是不小,因那位府宅舊主原本是當朝二品的大員,自打從老皇尚在時就身居高位,幼時親眼瞧見過天下烽火狼煙,盟約未立的情景,如今終究是再難支撐,到底是要服老,接連兩三載之間啟奏告老還鄉,雖說是同樣有子嗣後輩步入朝中,可這處二品重臣頂頂金貴的府邸,老人卻是無論如何都要搬離,去往京城外找尋些閒趣,暫慰殘生。

如此一位替兩朝天子排憂解難的重臣,天子亦是不捨,曾不止一回駁回歸老奏摺,但眼見這位已入古稀年月的老臣,連走動都不甚靈便,天色尚暗時就乘轎前來皇城當中,卻需近乎一整個時辰,才可小步挪到殿上,身子愈發不濟,只得應允,待到這位老臣將住處安置妥當過後許久,才令荀元拓遷入此間。也許在尋常百姓看來,乃是件水到渠成順理成章的小事,在城中百官眼裡,此事的滋味卻有些古怪,一位才憑老魚湖對飛花令登仕的年輕後生,入仕時日尚短,且起初不過遣出京城做了一陣微末小官,才歸京城就被天子親指喬遷去往二品大員舊邸,可是從未有過這等事,說來也怪不得生起些議論,只是大多不曾顯露出異樣。

荀元拓倒不曾有甚不自在,這些時日三天兩頭就有宮中傳喚,若非是如今臨近冬時聖上勞碌,只怕傳喚要來得更頻些,從來不曾在意太多,遷入新邸之中除卻吩咐幾位下人前去採辦擺設物件之外,自己倒當真未在府中停留過久,而是令王甫柝竇衝魏如山連同邢鄔峽驪況和撿來的那位小姑娘,一併安置到府中各院,剩餘時間更不曾做多少事,也未同那些同樣大有來頭的鄰里走動,除卻受召入皇城,就是自行擺下一盤棋,飲茶行棋。

此時上齊秋時,還不算過於冷,所以荀公子雅興,大多是在院中擺下棋盤,一旁紅泥茶爐,小火呢喃,倒也很是自在。驪況不甚安分,時常要前來死乞白賴同荀公子手談一場,可又難免輸不起悔棋,常引得做事習慣有始有終的荀元拓很是厭煩,故而乾脆不同驪況下棋,而是與自己對弈,如何都能省心些;王甫柝在內的三位漢子同樣是閒暇不得,每日都要前去院中習武,照王甫柝話講,習武彷彿讀書人口中自省,一日不練,真到生死場上,就要吃一日不練武的虧,故而就有這等奇景,三人開石裂碑舞槍弄棒飛沙走石,不遠處荀公子淡然飲茶落子,竟還真有些井水不犯河水。邢鄔峽雖踏足京城,但到頭也不敢大意,將家妻與幾位丫鬟安置到京城之外,每日往返,雖揣測不出荀公子此刻心思,可也是下足功夫,近鄰官位身份皆是私下裡打聽得清楚,連帶好惡都是探明,以備不時之需。

今日荀公子又是日暮才歸,將茶煮起攤開棋譜時,恰好有人叩門。

開門時候,連性情越發無波瀾的荀公子都是兩眼略微縮了縮,但不過瞬息間又是平和下來,攙扶門外的老者進門,待到後者落座時才躬身行禮。

“原以為受天子另眼相看的翹楚,多少會有些恃才傲物不甚圓滑,沒想到卻是老朽小人之心,實在慚愧。”

老者衣衫講究,只是相貌身姿著實有些駭人,五短身材,老邁不堪,使得麵皮上褶皺橫生堆疊,兩眼渾濁,鬢髮稀疏盡白,而兩手扭曲得緊,近乎已不能持物,唯獨言語聲似孩童,輕快得緊,落座過後上下打量過荀元拓一番,而後才是點頭回禮。

“我乃是這片府邸前一位主人,少說在此地住過半甲子,這不好容易安頓好新居,打算前來瞧瞧你這位得天子心意,腹有大才氣的後生,也正巧提點兩句,這府邸當中有甚講究,倒也無需拘謹,古往今來皇城裡長存的規矩,今日不分官位高低年歲大小,儘可暢談,再說眼下老朽已是一介布衣,真要該拘謹,也是我這老不死應當拘謹,自愧不如。”雖說這老者模樣有些瘮人,但談吐也確是不凡,三言兩語就將自己同荀公子歸到一處,很是和善。

荀元拓連忙看茶,不曾令府上家丁侍女前來迎客,而是自個兒親手斟茶,不過並未遞上前去,而是擱在茶盤裡暫且晾下,這才點頭笑道,“晚輩也是狐疑為何遲遲不見這府邸原主,蒙天子厚愛賜居,總歸有奪人所愛的意思,聖恩難卻不敢推辭,不曾前去尋長輩登門拜訪,卻擱置到您親自上門,初來乍到著實失禮,儘管怪罪。”

眼前這位相貌醜鄙且兩手扭曲怪異的老者,如何都是扶兩朝天子的重臣,雖不曾入當朝一品,但從未受貶,本事自然極大,乃至比起那些位曇花一現杳無動靜的重臣,能耐還要高明許多,容不得半點馬虎怠慢。

老者揚起滿臉褶皺朗聲笑起,難掩讚許之色,“你未必聽過老朽,但老朽卻極早就聽聞過你這位對出飛花令數百的俊才,本來就應當早會面一場,可惜身子骨不允,咱也想早瞧瞧本來已是布衣寒門的荀家一脈,如何能遭天垂青,接連有大才出世,還真不是老漢溜鬚奉承,這京城裡頭甭管世家還是高門,估摸著都險些將槽牙咬碎,豔羨荀家為何才子代代不窮。”

“哪裡敢當大才二字,聖上愛才,並未介懷鄙陋之處,而是瞧見那點微末學問,故而厚愛,要說慚愧,大抵滿朝上下誰人也不如晚輩惶恐。”

“瞧瞧這說話的能耐,你可比當年荀文曲在行,”老者又是笑笑,很是隨意,而後指指自己鼻頭,“閒扯許久還沒自報家門,瞧見我這雙因早年痺症落下的古怪雙手,常在京城的都知曉老朽是誰,當年天下戰事起時也曾出過不少損害壽數的陰損招數,鬢髮皆白,雙爪扭曲,旁人都喚老夫一聲醜狽二品孫福祿,本來同屬寒門,乃是前朝僥倖登得仕途,如此算將下來,你還真是要稱我一句前輩。”

醜狽二品,荀元拓早在青柴時節就曉得名諱,之所以得來如此名頭,除卻體態像極傳聞裡狼狽為奸中的狽,最重的原由,卻是因這位始終二品的文臣,在天下尚亂的時節,替上齊老皇出過不下數十策,其中絕戶狠計佔十之八九,橫是憑上齊當年算不得鼎盛的國力,使得周遭數國難以妄動,動輒便是坑殺無數軍卒,或是連並共盟,生生摁住齊陵紫昊為首的幾處鄰里,不敢生出過多覬覦心思,那時年月,醜狽二品名聲,比起如今一人之下的齊相荀文曲,還要高上很多層樓。

但眼前這位老者全然不像是荀元拓念想裡那等談笑之間奇策自生,且眉眼當中時時陰翳的模樣,而今談笑舉止之間雲淡風輕,竟是率直灑脫,無甚拘束,直言不諱開口,說今日前來為得不過是牽線搭橋,做些前人栽樹後人乘涼的舉動,而今荀元拓起勢平步青雲近乎已成定局,只可惜朝中人往往知曉兩位荀姓之人的關係,於是並未有多少人前來走動,自己身為這處府邸舊主,恰好是近水樓臺先得月,說難聽些往後要是荀元拓仕途失意,自己照舊能撇得乾淨,況且等到那時,多半自己已是入土多年,是非曲直,全然無用。

“荀家大才出了前後數代,唯有荀文曲一人能登上如此高的位置,穩坐如山,本事可見一斑,老朽說得話你未必放在心上,但切記如若要在兩者之中選最穩妥的一個,荀公子還真不是那個一。”

“這些時日大多數人仍能沉下心來,而荀文曲也無甚舉動,照此下去,估計不出再多時日,此地就會從門可羅雀變為門庭若市,驕縱自滿是人之常情,但不妨再仔細些想想,所求之事,與怎樣才算站穩跟腳,起碼如今看來,公子雙腳虛浮,怎比得了那座山。所以走動往來時,還需慎思其後好壞。”

老人循循善誘講過許多,雖是垂垂老矣,言語仍舊步步為營逐次序進,使得荀元拓頻頻點頭應下,深以為然。

臨出門時,老人最後說,你家師父的老路已是走過一趟,既行不通,不妨自問本事比起自己師父是高是低,預見之事未必今朝能成,撞南牆頭破血流,那是僥倖生還之人所言,還有將腦袋一併撞落地的苦主,連開口都沒法開口,當然不會傳揚開來。

切記天下有可信之人,終究是寥寥近無,既是打算日後坐穩這處府邸,就需信過一件事,疑人不用,宦海仕途與當初自行做學問不同,難比登天步步算計,窮盡前頭千年人智,而往後千百年,尚且長存,全然不比學問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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