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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困秋乏夏時易盹,寒冬三月人難睡醒。

本來是鄉間流傳相當廣遠的一句俏皮話,但總也能找尋出道理所在。除卻仍有玩賞逛集心思,或是還未曾下定心思購得年關時吃食玩器的,大多都是不甚樂意出門,在外辛苦近乎整載的大人紛紛還家,將諸般繁瑣事做罷過後,當然樂意在家中好生同家中子嗣好生聚聚,尤其家中老者尚在,兒女雙全的,就算是在家中無所事事,閒聊安眠,睡著時節也是踏實得緊。

但一座城中,怎又會人人都有閒暇,都有消停下來的福分,臨近年關時候,打更之人就要背上個新職,便是趁四處走動打更時節,逐個前去城中人屋舍前敲開門,進門瞧瞧有無失火隱患,而後才繼續去到另一家。臨近年關近兩月,每隔一旬便要探查滿城屋舍,雷打不動。

張青屏是城池中的更夫,一座雄城裡頭的更夫數目其實不少,何況張青屏為人並不算口碑極好,原因如今倒也是無人提起,只是城中百姓提起這位年過不惑卻膝下無子身畔無妻的老獨身,總有些看不起,覺得此人終日遊手好閒不學無術,分明仍是身強力壯卻不願謀些好差事,更休說風言風語歷來傷人,甭管在何處都是如此。所以張青屏每每穿著那身相當破舊已看不出皮毛模樣的舊襖,敲鑼打梆時,總有過路之人鄙夷瞧過漢子兩眼,難免要撇撇嘴,顯得相當嫌棄。但只可惜張青屏雖終日遊手好閒,一向不攢銀錢,可脾氣卻不見得差,縱使街上孩童有的也學自家大人口舌,編兩句順口溜埋汰張青屏,後者最多是朝那些不曉事的孩童扮個醜模樣,而後繼續悠哉遊哉逛遍大街小巷,能賒賬的地界盡數賒欠個遍,待到打更人那點微薄錢財到手,再逐個去還清,霎時又是錢囊空空窘迫起來。

若非說張青屏這等疲懶到頂的人有甚特別之處,大概就是在街巷口處瞧見有讀書人揮毫時候,往往喜好手揣袖口湊將上去,捋順捋順不曉得多少年頭未曾打理過的鬍鬚,怪笑幾聲,也不知是看沒看出門道,一看就是許久,直到人家嫌棄離去或是暫且停筆,才是樂呵離去,不吐隻言片語。但前兩三載時,曾經有位很是受人敬佩的文人大才,瞧見每逢有人談及學問或是提筆揮墨時,渾身邋遢破舊的張青屏就要湊上前來,打聽過張青屏來歷過後,嘆息不止,說這也是個頂悽慘的人,實在叫人心疼,就這麼位身世相當悽慘的人在側,如何叫人沉得下心做學問,還是趁早趕走最好。

所以張青屏閒暇無事時,也只能遠遠望著那些讀書人,每每要湊上前去,總要被人趕走。

如同一頭滿身瘟病的野狗。

不久前張青屏上門,無意間知曉那座許久沒人住的府邸,裡頭有一位面色不怎麼好看的劍客,登門時節,張青屏在大雪裡叩門不下數十回,那位年輕劍客才是外出大開府門,望見渾身積雪近乎裹滿的張青屏,連忙請進屋中,說自個兒近來總容易走神,正好眼下風聲大作,當真不曾留心,卻是勞煩張青屏在外久等,屬實不應該。

好像是這劍客家中的火盆太暖和,也好像是這位劍客說話總是細聲慢語,分明面色很差,卻仍能同被城中人瞧不上眼的張青屏聊閒,從這往後,張青屏就總要趁著無事的時節前去劍客府上好生閒扯一陣,像是是修閉口禪很多年不曾開口說話的和尚,如今終究圓滿,無論外頭風雪多大,天至寒時潑水凝冰,如若是今日不輪到自己當值,張青屏就要前去劍客府上,有時還要用所剩無幾的銀錢半賒半買拎去一壺酒。

至於怎麼瞧出這人乃是劍客,張青屏沒聽人說起過雲仲江上斬蛟一事,也不至於靈光到能憑少年雙掌老繭瞧出端倪,但就是覺得這年輕人應該是用劍的好手。

而云仲亦從未避而不見,往往張青屏來時,都是要將火盆燒得更熱些,開口不多,將自個兒的好酒與張青屏捎來的劣酒一併燙起,自己喝劣酒,卻將好酒讓給張青屏,惹得後者很有些過意不去,可再瞧瞧雲仲含笑眉眼,旋即又是很快釋懷下去。

這些天下來,雲仲不曾出門過多,府邸中尚有餘糧好酒,最多隻在夜半無人時,去對門瞧瞧葉翟府邸是否被積雪壓垮牆頭,早早掃去地上雪,其餘時日都是賦閒在府中,時常望著隱約火光失神,但等到回過神來的時節,又是不知方才想了甚事,所以無端結識這位張青屏,對雲仲而言,反倒不見得是什麼壞事,起碼聽這漢子口齒不清喋喋不休,總能讓人覺得還在人間,如同是枚細針穿進綿密衣衫的針腳裡,能略微喘過一口氣,就已是很難得。

大概連張青屏也沒發覺,自己話語愈多,就越止不住話頭,從這些年來城中所見趣事,與聽來的幾句說書先生零碎,都恨不得盡數講出,不知是因平日裡既無親眷也無故友,張青屏不知不覺間就說起了自個兒的家事。張青屏本來也是位讀書人,且家世並不差,雙親晚來得子,張青屏還未而立時,就已是先後逝去,倒也無甚病災,算在壽終正寢,再者兒郎已然討了親事,自然是安心逝去。

多年來張青屏都不曾提及此事,但眼下再提起時,張青屏好像並不避諱,只是語調比往常柔和許多。

當初雙親相中一門親事,張青屏卻是無論如何都不願,偏說已有心上人,險些急得張青屏老父親手摺了自個兒最得意的一柄摺扇,折騰近兩載,才知曉張青屏口中的心上人,正是那位相中的姑娘,既門當戶對,又是兩小無猜,鬧得兩家皆是哭笑不得。在雲仲聽來,青梅竹馬門當戶對,著實是難得,可再瞧瞧漢子如今的狼狽模樣,到頭也沒再去細問,也沒阻攔漢子繼續說下去,只是含笑點頭,輕聲慢語說在下都有些羨慕了,這等事非大福分者不能有。

可隨著張青屏繼續講吓去,雲仲很快就笑不出了。親事成後三載,妻有身孕,張青屏總要在天色將晚的時節外出,買來些補身子的吃食,從來不多耽擱,只有一日在外飲酒一盞,在城中閒逛,耽擱近半時辰,卻不料臨行前無意打翻碳火而未察覺,等到回府時節,火已沖天。

到頭來原已萬念俱灰的張青屏也沒死成,只是離了城池,數載之後才回到此地,也不再讀書,反而變成了個遊手好閒的邋遢漢子,城中人可憐,於是給了個打更的差事,就這麼渾渾噩噩活到如今。

張青屏說,其實此事過去不久,自個兒心思不重,早已忘卻了個大概,如今提起來,並無多少悲慟難耐,而且世上往往許多事,譬如秋風,停了便停了,再去沉浸其中,照舊不留下什麼後悔可言,可最難消受的,則是過去許多年後的一日,吃飽飯無緣無故想起,才平添無數愁苦。

今日張青屏沒來,雲仲難得收拾妥當走出府邸,在隆冬仍是陰沉沉不知何時落雪的天色裡,前去不遠處麵攤,要過一碗麵,剛將頭埋下,而後猛地一怔,一言不發吃完,放下銅錢緩緩離去。

麵攤攤主也認得雲仲,後者時常前來照拂生意,許久未見自然也要上前攀談幾句,可再見著雲仲正臉,腳步就是停下,狐疑撓撓腦門,湊到空碗邊起勁聞了聞,眉頭擰得極緊。一旁知曉察言觀色的小二也是狐疑,打量打量攤主,“那雲少俠往常同您很是相熟,怎麼偏偏許久不見,上門後也不打聲招呼,相當懂禮數的人,如今這是怎的了?”

“沒問到點上,光曉得抖那點機靈,”攤主沒好臉色,只是仍舊狐疑,又是聞了聞空碗,怎麼琢磨怎麼納悶,“小子,你說我近來手藝是好了還是差了?”

小二上道得很,挑起根指頭,“做面手藝您在這城裡,就算不好說是穩穩當當的頭把交椅,怎麼都是前三甲,當然是越做越好吃。”

“可再好吃,一碗尋常熱面,怎麼還能吃出淚來?”

雲仲一言不發踩雪走回府邸,掩上前門站到院裡。

依稀記得當初飢腸轆轆吃麵時心急,總免不得燙嘴,娘大多是要笑著訓斥兩句,而後告訴雲仲將面挑起,而後吹吹晾涼才好下口,而後瞧見雲仲笨拙模樣,總是把碗接到手上,吹涼過後再遞到雲仲眼前,滿臉笑意看雲仲狼吞虎嚥吃麵。

方才麵攤邊有一位文人借桌案揮筆墨,捻紙的法子,像極了一個姑娘,那時雲仲練劍,有位姑娘就坐在練劍的雲仲身後,將很是繁複的陣紋與簪花小字寫在書卷上,而後拓到鐵捲上頭,時常抬眼看一眼認真練劍的雲仲,笑意安然。

無依無靠闖衚衕時,總能想起當初身前身後有人在的情景。

天景陰冷凝冰,分明雪停,遇風又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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