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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崖上那位突然發覺自己能隨心走動的斷臂劍客,走出山外十幾日後,才是意猶未盡回返,倒不是遊興漸褪,而是突然想起還不曾同雲仲當面道謝。在蕭錫看來,那位少年其實劍術當真不差,這些時日接連上門斗劍,自然是知根知底,只是不曉得雲仲練的乃是一手上乘快劍,本該身手要快到風馳電掣,可經如此多回交手,也唯獨有最後一回,那小子才似乎是卸下渾身千斤重擔,將一身劍術盡展,即便仍舊對付不得那位守五十窟的老漢,前四十九窟,大抵已是無人能及。
常有人言,說是練劍一事九分血汗,一分天資悟性,蕭錫不曉得雲仲統共出劍多少,但同為練劍之人,雲仲根基紮實到蕭錫瞧過之後,都很是咋舌,再想想這小子的年紀,自然要生出幾分欽佩來,更是親眼瞧見雲仲每日上山,縱使是被自個兒與那位老頭極打的老人家砍得遍體鱗傷劍傷交錯,仍舊未曾瞧出幾分氣餒,難免覺得這雲仲的確本事極高。
但可惜之處,是仍舊比不上上回前來此地的那位輕狂劍客,不見得差在血汗功夫,而是那一分看似算不得重要得天資悟性上。
古往今來劍客良多,真能站到山巔俯瞰的,同無數劍道中人相差無幾,九分血汗皆是下足,差就差在那一分天資悟性,同修行異曲同工,登臨絕頂前只需下足功夫,但真是要走到頂去,缺一絲天資,相差萬里。
所以離去之前,蕭錫很想同雲仲說清這其中的道理,不過回頭再想,卻是覺得這番話很像是廢話,生來不易,大多時候總不能因為事難而不做,因世道險惡就斷然要同旁人撇清干係,明知天資尚不如人,難道就應當棄劍?縱然蕭錫自幼不曾讀過幾卷書,自行考量一番,仍舊覺得自己這番話,既是無禮,又是無理。
山崖仍是那等模樣,與平日不同處在於,除卻第五十窟之外,其餘四十九洞當中皆無人蹤,多半都是知曉能自行走動,無需終日苦守在此,於是整座山崖當中,也僅剩下位終日飲茶閉目的老漢,縱使衣衫不整,氣勢仍舊飄然出塵,遠遠見蕭錫回返,難得起身點頭。
蕭錫不知應當用何等禮數同老漢見禮,也只得訕訕笑起,學雲仲模樣雙手作揖,而後跟隨老者坐下。第五十窟乃是最末一窟,恰好坐落山腳下,周遭流水環繞,奈何而今大雪隆冬,實在無甚拂柳綠樹,連幾條微末小流,都紛紛凍得瓷實,往常無人時節,城池當中孩童時常便要前來,在這等地界好生打過許多滑,時常要跌跤摔得啼哭兩聲,不出多久又是緩和過來,繼續同玩伴一同滑將起來。
而洞窟之中別有洞天,寒潭千尺,陰氣迫人,蕭錫接連飲罷兩三杯盞老漢遞來的熱茶,仍覺渾身寒意不可除,蹙眉問道,“老人家雖是本事高強,久在此地逗留,未免傷身。”
“哪有什麼你樂意就能做的事,若是由老夫的性子來,斷然不會久留此地,而這方雙魚玉境斷然不會數度易主,而是我一人坐鎮,只可惜往往事不遂人願,何來的自由二字。”
蕭錫愕然,“如前輩這般本事的能人,亦需委曲求全自囚在此?嘖嘖,在下可真是想不出能有誰人困住您老,莫不是大羅金仙落地,才有這般情景,那我等前四十九洞的劍客,豈不是如同螻蟻一般,別說是什麼保旁人性命,就連自己也不過是信手捏成塵煙的命數。”
老漢笑容很是坦然,反問道來,“不然呢?天下實在太大,大才之人實在太多,過江之鯽算什麼,古往今來能人豈止萬萬數,但凡能稱上真高手的,怎會有尋常之輩。”
“不過再說回來,你蕭錫雖只是第一洞中的劍客,實則天資不見得遜色於人,可惜就可惜在你如今仍舊懵懂渾噩,尚不能稱大才。”老漢頓了頓,而後望了望眉頭緊蹙的獨臂劍客,“近來幾日,老夫都在想,要是將你扔到人間去,大概人間真會出一位本事極大的五境,興許還在五境之上。”
“前輩既知我名,何不將疑惑盡數解去?”
蕭錫眉頭緊鎖,神情變幻不定,到頭還是問出這句話來。
自從蕭錫睜眼時節,自己便囚在此地,似乎就應當枯坐在洞窟當中,多半時日無智無識,唯有偶然睜眼望向山外時節,或是盡纏銀裝,或是春夏交時山河壯闊,就再無多少神智存留,此前種種皆是回想不起,直到今日眼前老漢道出姓名,依舊是回想不得過往事。
“不該叫我前輩,按理而言,你蕭錫應當比我輩分還要高些。”
老漢笑道,轉身走入那方寒潭之中,扯出鐵索,硬生是由深不見底寒潭之中拽出足有數十丈鐵索,鐵索尾處,牽著方古舊棺木。
當年那位井中的大妖不曾想到,憑自身的境界,竟是能遇上四君這等強手,原本從雙魚玉境之外憑修為擄來的四十九位天資震古爍今者,盡數困於此地,不曉得多少年頭,而眼下被鎮至井底,已是越發虛弱,全然比不得當年,自然也是無暇他顧。老漢雖與鐵匠鋪當中那位素來不合,可仍每日受冰寒之苦,如今終究是將心思拿定,默默回頭望著獨臂的蕭錫,笑意微起。
對比此間心平氣和,足足幾日未曾邁步出府的雲仲,則很是厭煩,饒是如今修為已不同往日那般,越發精進,但使白木陣強行鎮壓心亂,依舊是揚湯止沸,如何都覺心緒難定,才要起身外出走動,見外頭大雪封門,又是添堵,唇齒緊抿又是扭頭離去。
井下那位司水神仙,給雲仲的乃是一座死衚衕,饒是嘗試過翻牆而出,或是借蠻力破開,仍舊是毫髮無損,但要倘如不理會這座衚衕,心思卻始終覺得不寧,如鯁在喉,折騰得雲仲險些壓不得心頭無名火,立身院中足足淋過數時辰的大雪,才是低頭走回屋舍。
司水神仙所講之事,未必就是真,但如若是細想之下,更也不見得是假,以雲仲看來,四君斷然不會如此行事,不過卻始終難以說服自己。四君雖是替雲仲爭來福源,但無論如何,世上總有不得不做的事,前陣子四君淡然心境有變,皆盡看在眼中,細想之下,竟當真是同那位司水神仙所說有幾分干係,真是如此,這話就比往日可信。何況那日觀瞧小洲時,雲仲特地手捏陣眼,原以為眼前景象多半是假,但經過陣法觀瞧過後,竟是瞧不出丁點破綻,屍骨可觸,血水淌遍。
說破天去,心向的乃是四君,往日不見得生疑,偏偏如今景象擺到眼前,且一連幾日找尋四君蹤跡,一無所獲,分明是四君不願辯解,而是將這難題留給雲仲一人,行到如今,已然是死局。往往世人其實總有些不得已,雲仲也並非從來半步不退,可要是四君退了,難免要讓雲仲很有些失望,更何況事關無數百姓,無論如何,雲仲也不願信,但又不能辯駁。
這幾日以來雲仲除卻自囚府中,便是去到四處走訪,一無所獲,大多百姓皆是言說,城中近來並未有百姓走失,可也有人說,近來外出走商,或是外出祭祖的許多百姓,都還未還家,連帶城外安家落戶的百姓,亦是這般說辭,真真假假,似乎怎麼都尋不出破綻,更找尋不出解開此局的妙手。
“如今真是有些技窮了。”
劍客低眉,遲遲嘆氣,將手頭那捲很是晦澀難懂的書卷放回原處,仔仔細細擦拭,像是覺得自己兩手有些不乾淨,隨後就坐回原位。
“早先就說過,你依照他的路數走下去,只會讓你愈發勞累,且於事無補,這世上本來就沒有什麼狗屁聖人,古時夫子照舊會同人急眼,照舊會被迫替人說自己不願說的話,不過是個僥倖走進修行界的劍客,想得倒是挺美。”
一身黑衣坐在雲仲對面,很是不屑瞧瞧桌案筆墨,冷笑兩聲揮手將筆墨紙硯盡數抹了個乾淨,好墨灑落滿地,硯臺磕碎。
“許久沒見,不如我砍你兩劍,反正您老也是聖人,在下可沒有想殺你的意思,就只是想砍兩劍,憑您老菩薩心腸,多半不會以牙還牙,而是以德報怨,不如這麼,我砍你兩劍髒了劍刃,你再替我洗刷劍身,如何?”
說罷長相與雲仲無二的黑衣劍客,竟當真是從一旁拎起柄長劍,作勢要砍。
雲仲低眉,不躲不讓,那來勢奇快的劍卻被位紅衣握住,很是無奈搖搖頭,轉過身同雲仲行禮。
“他從來便是這等肆無忌憚的舉動,切勿慍惱。”
“事到如今還有甚慍惱的,非要說,大概就是眼前這事,從前我以為我曾將許多事都想得很是明白,而今才發現,當初棄劍,到如今握劍,那劍從來都不在我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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