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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各處都不乏有那等悽苦人,要麼便因自幼家貧雙親早逝,要麼便是因少小抱病難以醫治,直至拖得家徒四壁醫無可醫,要麼便是天公不曾垂青,降世便是四體有缺,故而即便如何困苦,都得要往下比較一番,才知人世間並非是人人皆富足安平,乃知區區百來斤血肉,能抵住何等倒海苦楚。

淡淡是說起世間各地的唱曲清倌兒,便不曉得究竟數目如何,常言是富庶地界人皆奢靡,揮金似土,故此那些位清倌兒便起碼能多賺些銀錢,雖是伸出下等九流的行當,時常要被狠狠戳上幾回脊樑骨,遭旁人腹誹活是出言損害名聲,但最不濟也可得衣食,但若落在本就算不得富庶的地界,閒言碎語並不曾少受,銀錢則更是微末。而偏偏世間的文人,總是要賣弄一番清高,說起那等奢靡地界,士子只知取樂無度,總要扯上兩句清倌商女,似乎那些位醉生夢死的文人大員,分明便是被清倌迷了心智,反而將胸無大志貪歡一晌的罪過,大半挪到後者身上去,渾然忘卻倘若要替這些位家中寬裕無事可做的文人士子找尋個脫身的由頭,本就是有許多理由,筆端到自個兒手上,說理便是理。

大元境內原本還不曾與中州來往甚繁的時節,倒也是少有什麼勾欄花樓,一來是因聽曲兒賞戲之人罕有,且大多皆是遊牧為業,居無定所,只隨草場豐茂地界而去,一載之中大抵要遷帳數度,實在是難見大城,自然也就無甚取樂玩賞的地界。不過自打一甲子前大元廣大開商賈,由打中州而來商賈紛紛踏入大元之中過後,便是攜來許多大元部族中人見所未見的新鮮行當,許多家底尚算殷實的人家,也是學起無事飲茶,建起屋舍配得文房四寶,常常研墨添筆揮毫一陣,越發像是中州之人。

此間城中便是如此,勾欄之中亦是有唱曲清倌兒,或是抱琴女子穿行其中,倘若是有客爺來此相中模樣,彈撥琵琶輕聲慢語唱上兩句,倘若是客官甚合心意,便可接著這回生意,獨坐一隅唱曲撥琴挑琵琶,則算在城中頂頂講究的取樂法子。

餘釵便是勾欄之中終日抱琵琶琴蕭清倌當中的一位,最擅琵琶,但可惜麵皮只是尋常,更是無甚閒銀添置什麼胭脂首飾,又是因由打中州而來,麵皮細嫩得緊,抵不過大元境內割人皮肉的浩蕩長風霜雪,故而瞧來越發黑瘦,平日裡壓根也是斷然無幾人願將自個兒的銀錢耗費到餘釵身上,哪怕餘釵乃是城中琵琶技藝最為純熟者,生意也是往往慘淡。

既已是做了清倌兒這等在旁人眼裡相當輕賤的行當,許多女子便也就索性拋卻所謂麵皮,言語越發市儈,如餘釵這等琵琶技藝極好的,往往最是受排擠,而使種種手段乃至將身子送於客官,日日盈錢最是豐厚的清倌兒,才是很是受恭維,時常便是圍坐一團吹捧讚譽。

餘釵年少學樂,大抵還未至出閣年紀,奏琵琶技藝便是登堂入室,乃至於隱隱勝過許多紫昊境內擅操器樂之人,不論唱調琵琶,皆是古雅,然往後家道中落,又患惡疾,家中雙親近乎是散盡家財,才是將餘釵性命保住,不過大抵是心力耗費極多,且是每日焦躁憂慮,積勞成疾,心絃略微鬆弛下來便是患病,不過幾月時日便是兩兩離世,只剩餘釵一人。

隨戲班出紫昊遇流寇,戲班中人盡數被流寇除去,餘釵險些失卻清白的時節,卻是被大元部中人救下,輾轉數地,並無維持溫飽的本事,大元距紫昊更是不曉得幾多路途,盤纏銀錢,憑餘釵身無分文的慘淡景象,如何都擔不起,便只得留於此城之中,憑這柄由家中帶出的琵琶過活,雖然生意慘淡,倒也勉強能得飽食。

大概是因常年累月所食簡陋,向來不曾敢花費銀錢去添個新菜,故而使得兩眼夜裡瞧不清物件,而因此更是引來許多清倌調笑。

但餘釵從來不曾同周遭人有甚口角,即便是旁人欺壓到面前,也只是勾唇角笑笑,將一張很是有些黝黑的麵皮低下,抱琵琶碎步離去。

近幾日城中似是有些不太平,時常便是有身負重創,分明是為刀劍所傷的漢子,縱使是身披鐵甲,可依舊是抵不住刀劍弓弩,每日都是有數目極眾的巍南部軍卒,遭人抬入城中醫館處,且往往都是無力迴天。

城中的流言蜚語,也是越發多將起來,人人自危,許多那等家底富足的人家,已然是四處打聽,僱起車帳打算逃出城外去,卻是被守城那些位分明負創,殺氣卻越發重的軍卒使刀劍逼回城去,並不曾有人走脫。既然是生出此等亂象,乾糧清水價錢便又是貴將起來,餘釵接連兩日都是覺腹中飢餓,可問問街上賣米麵的鋪面,都是搖頭。

可無論如何,餘釵都曉得憑自個兒一位弱女子,即便是能走出這座城,恐怕也無甚去處,更因糧米愈貴,恐怕連路上糧水都未必能湊得齊全,於是便一如往常,趁天色漸晚的時辰走到勾欄之上,蹣跚摸索著扶欄,磕磕絆絆走到自個兒常坐的位子,緊緊抱起琵琶,借闌珊燈火朝街中望去。

勾欄這兩日生意都是奇差,也是理所當然,如今這番情景,誰人還有甚心思前來聽曲飲酒,恨不得憑空由打兩肋腹背生出幾條羽翼來,騰空飛出這座眼見得岌岌可危的大城,似乎除卻那等已入暮年看淡生死的老者不願離去,整座大城中的人,都已然是將心思放在城外,無人再有半點興致取樂。

餘釵失神,卻是不知為何周遭剩餘的幾位清倌兒紛紛起身,朝一位走入勾欄的人行禮,雖是有眼疾夜裡瞧不清旁人模樣,但餘釵仍舊是能揣測到周遭幾人此刻神情,大多是諂媚。這般時節,來此的都是並無多少銀錢家底的清倌兒,八成是指望攀上城中權財重者的高枝,興許便可同此人一併出城,倒也是人心常理,在餘釵這等已然見慣周身形色人的心細之人眼中,似乎並非是那等大事。

來人似乎也是身披鐵甲,抬步時節只聽聞錚錚鐵衣響聲,不過不知為何,湊到始終端坐到角落的餘釵身前,停足一瞬。

“這位黑麵皮的姑娘,不妨唱段曲聽聽。”

餘釵抬頭,仍舊是模糊,只是嗅見烈酒滋味,不過也是不曾多說,抱起琵琶低聲應道,“不知客官要聽甚曲,技藝不濟,怕不合客官心意。”

來人身形極高,聞言低聲笑了笑,“雖是不常來這等地界,但也曾聽聞城中勾欄有位琵琶本事無雙的醜姑娘,莫要自謙,就隨意唱個應城中景的小曲便是,若是合心意,定有重賞。”

餘釵端琵琶,卻是不曾彈撥,而是先行起嗓。

起初低徊婉轉,唱不三句過後,聲聲悽切恰如嫠婦哀唱,而後再轉,琵琶聲起,詞調再漲,竟是愴然蒼涼,隱可見刀光劍影,醉死沙場。

來人好一陣都不曾出言,直到餘釵唱罷六七言後收住詞曲,才是長長吐出口氣來。“隨我去就是,銀錢必不會少。”

於是餘釵很是費力起身,跟隨那人腳步聲去到勾欄以裡,找尋到屋中一角抱琵琶坐下,再無多餘舉動。

來人似乎是孤身一人,嚥下足有三盞烈酒,才是緩緩開口。

“日子清苦至此,就不願換個活法?總在城中做個生意極差勁的清倌兒,恐怕並無多少銀錢可得,不如隨我一同出城,換個營生,許配與個好人家。”

“小女子的命乃是旁人給的,無論做什麼活計,都會盡力活將下去。”餘釵抬頭,依舊是瞧不清眼前只相隔不過十步的漢子,清淡笑將起來,“當年救下我那人曾經說過,既然這條命是如此艱難才留下的,那不論如何艱難,都需好生活將下去,客官要是真能將我攜出城去,斷然無推辭的理由。”

披甲漢子愣了愣,起身湊到餘釵近前,使粗糙掌心狠狠揉了揉餘釵鬢髮,咧開嘴笑道,“看來還是不夠窘迫,尚有心思同我打趣,不過話說回來,你著眼疾是如何認出咱來的?”

“整座巍南大部,恩公說過,只有自己佩起枚一指長短的暖玉,乃是當初父親所贈,進屋時節我已是瞧得分明,又怎會不知這等兵荒馬亂的時節,唯獨恩公有這等閒興前來此處,同小女子敘舊。”

漢子撓撓腦門,可旋即便是苦笑坐回原處。

“餘釵,我若真無那等本事將你送出城去,可否會記恨我?”

餘釵捧起琵琶,從窗欞望向長街之中惶恐行人,皆是行色匆匆,零星燈火映照,敲更之人還是一如既往走過這條街面,扯起破鑼嗓喊小心火燭,城外馬蹄響聲,已經是不消仔細去聽,便知來敵數目何其之重。

流水似月色打翻澆到勾欄飛簷上頭。

當初眼前這人一刀削去賊寇頭顱,將一件披風甩給近乎赤身的餘釵手上,麵皮略微有些泛紅,連忙說這天色真暗,啥也看不清。

“也恨也不恨。”

餘釵突然笑將起來,似乎身在這勾欄之中,餘釵從來也不曾如此笑得如此歡心暢快。

“恨的乃是恩公不是偷生怕死的恩公,不恨的是恩公相隔數載,終究是又前來看了一次小女子。”

“願陪恩公赴死。”

月色如洗,可惜城外火把已是奪去半壁月光,染得如若火燒。

城裡已是有膽魄極小的人瑟縮到馬廄處,戰戰兢兢由柴草中向外望去,生怕是城破時節死狀悽慘,兩股戰戰。還有些明知出城不能的漢子,灌過三兩烈酒,同守城軍卒討要過一身鐵甲,掂長刀立在城頭,顫聲嘶吼。

唱詞悽清婉轉,流淌於此時街中,唱詞高低錯落,不急不緩,同街上神色惶恐快步走動行人,兩者大相徑庭,卻是融洽至極,怪誕荒謬,又是合乎情理。

漢子摘下鐵盔捧在手上,輕敲盔纓,也是隨餘釵唱詞緩緩哼起。

月光照在勾欄中。

同樣照在城外黑雲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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