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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元夏時,縱使比不得中州南境那般多雨,淋軟文人腰,浸漫江心月,起碼也是比起秋冬時節要教人舒坦許多,大漠裡頭草種樹植,也比起旁的地方多些耐性,由無雨時節勉力等候到如今夏時,哪怕是一場零星小雨,也是可照舊如常抽穗拔節,強行拱出苗來,無需奢求天公每隔幾日便落下雨來,也可照舊活上好一陣去。

就猶如大元境中的漢子,興許比不得別處那般瞧來形容富貴俊秀,反而是麵皮大多為如刀長風削得斑駁,但勝在耐性極足,像極了伏於深草灌木當中的大狼,雖是飢腸轆轆,亂草罡風劈面而來,依舊不覺。

岑士驤將帳帷周遭伏於淺草之中的狼群盡數驅逐過後,提起兩三尾大狼屍便是離去,歇息一夜,清晨兒郎家妻未醒轉的時節,又是將籬笆繞帳幃插齊,足足開出片數百步寬長的空場,又是掛起槍矛陷坑,以免狼群趁夜色來犯。這等活計,在大元之中,已是人盡皆知的手段,雖是群狼狡詐狠毒,也始終是難以繞來這等明面上頭的陷坑,故而即便是無人看守,狼群也是難越陷坑一步,只得瞧著圍籬其中的牛羊,強行忍住轆轆飢腸,不敢上前。

忙碌近乎半日,陷坑齊備,牛羊亦是安置得妥當,這才走回帳中,同妻兒交代寥寥數語。

“既然心思已定,也無法攔阻,”婦人遞過些水糧皮囊,替漢子擱於包裹之中,無奈搖頭,“當初那時節,阿爸打算令我嫁入大部族中,說是日後自然是有富貴可言,斷然不可下嫁入那等小部族中,日後尚要多受貧苦,你還不是憑一身弓馬嫻熟的本領,將我奪到手上。”

婦人笑意很是欣慰,替岑士驤收拾罷包裹行囊,扭過頭來笑道,“已經過去許多年,卻是險些忘卻我這位頭頂日頭的相公究竟是何等性情,如今細想,才發覺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不過倒也稱不得是壞事,正帳有召,若是充耳不聞,反而不像你。”

岑士驤方正面皮流露出些許笑意,接過包裹來順勢攬住自家女人腰肢,輕撫額頭,“當年不過是個不曉事的惡少年,哪裡曉得輕重,但好在是有那般心氣,才將你搶到手上,如今年歲漸長,想想當初,依舊覺得是周身血水激昂。”

這一日岑士驤離家,鞍橋橫槍腰間懸刀,馬蹄踏起無數縷浮土,直奔大元正帳。

大元良駒數目極眾,任誰人家中游牧都能湊得兩三頭腳力不俗的快馬,更何況是岑士驤這等身手極好的習武之人,自少年時便膽敢前去馴服部族中頂烈的烈馬,自然無需害愁無良馬可用,而今這頭毛色盡灰,唯額前四蹄皆白的良馬,半日之間便行百里,深入大元境中,尚未曾有頹勢。

身在大元的漢子,可說是無一不愛馬匹,縱使是胸中急迫,岑士驤也是照舊將馬兒步子放緩,眼見得夜色將至,便要找尋個住處暫且歇將下來。

原野草深,狼群兇狠,若是孤身住到荒野當中,被群狼圍住不得突圍,八成便要困死到原地,曾有大元境內跑商走貨的外來商賈,不知曉此間的規矩,夜半時節將篝火熄去,商隊上下三十餘口連同十幾頭馬兒,受不下百來頭群狼圍堵,並無一人生還,皆是被狼群生生咬死,死狀皆是悽慘。

岑士驤身在大元多年,早曉得各部族地盤,算及來時路途,大抵也是距十六部之中的巍南部最近,不消一炷香路途,大抵便是可瞧得此部族主庭帳,思量片刻,還是催馬快步朝前而去,免得夜色漸深,為狼群所困。

大部主庭帳雖是喚作庭帳,但並非是尋常人家中庭帳那般,使皮毛布匹圍將而成,而是一座雄城,除卻那等實在不願居於一地,依舊放牧為生的部族中人以外,部族中大半族人皆居於一城當中,四面城牆如堡,牆以鐵木橫穿縱貫,再憑土石堆累,足有近六丈高矮,上三丈處城牆之外懸滿刀劍銳刺,乃是因戰時兵臨城下,防備雲梯掛起所設,縱已是過許多年頭,刀劍銳刺仍舊鋒銳。

也正是因當年大元連年部族亂戰,才有此方雄城生出,其中糧草高壘,城牆堅固易守難攻,多年之間即便可憑手段將城中人困住,卻無一人可攻破庭帳,足見此等雄城之堅。

而還未等岑士驤駕馬入城,身在城外數里處高坡上頭的時節,卻是被一眾掛甲持刀之人截住去路,紛紛是神情不善,呵令漢子下馬,將刀槍除去,方可近前。

岑士驤眉頭微皺,借周遭火把松油火光打量一陣,並未想出為何毗鄰巍南主庭帳近前,為何會湧出如此一哨人馬,但再瞧眼前這些位披甲之人,皆是麵皮灰黑甲冑破損,乃是有幾人皆是負創,使布帕裹住肩臂,登時便是愣起。

“來人可是別部岑士驤?”掛甲漢子紛紛閃身,從中走出位牽馬的老者,約有花甲年歲,滿頭白髮披散,亦是掛甲冑而來,瞧見岑士驤遭人阻攔,當即便是走上前來遣散眾人,行至岑士驤近前,仔仔細細打量一番。

“赤臺侯別來無恙。”岑士驤望見老者頭一眼,便是跳下馬背來,結結實實朝老漢當胸一拳,勢大力沉,瞧得周遭掛甲漢子皆是險些將腰刀拽將出來,可老漢只是身形微微晃動,旋即便是爽朗笑起,也是遞還一拳結實砸到岑士驤胸前,沒好氣罵道,“還當老夫仍是年富力強?若是無這身甲冑抵住,恐怕你小子一拳捱過,就得背過氣去。”

老漢喚作赤臺侯,當年岑士驤尚且年少時節,大元境內有前任赫罕把持,難得有太平年月,便時常同人打擂比拳,自個兒部族實在過小,很快便是無一合之敵,旋即便是前來巍南大部同人切磋鬥擂,同年歲的少年亦是無一人可抵,還是這位赤臺侯瞧不過眼去,撇下巍南部族老的臉面親自登臺,竟是當真狠揍過岑士驤一通,不曉得為何便是交情深厚,險些將岑士驤連哄帶騙留在巍南部中。

“老頭子,當年喝的頭一頓酒,還是你這老不羞誆騙的,眨眼卻是近十餘載不曾見著,我膝下三子都已是學會打狼的本事了,的確是許久未見,想想當初比拳的年歲,倒像是昨日。”

赤臺侯揮散眾人,同岑士驤走到高坡上頭,此間遍地荒漠,少有草木,盤膝坐到土中,老漢也是感慨,瞥去四下無人,由懷中甲冑裡掏出枚水囊,遞到岑士驤手上,壓低聲道,“此時按理說不允飲酒,偷著由打庭帳城中就帶來這麼一囊酒,淺著點喝,怎麼也得給我留下個半囊。”

“德行,就憑你身在巍南部的輩分,又怎麼會缺酒?”難得瞧見故友,岑士驤也是說起些打趣話,常年身在大漠之中同狼群鬥勇鬥智,早已使得這位漢子褪去當年頑劣輕浮,穩重得猶如一座橫亙原野的荒蕪高川,此刻終是將心絃鬆弛些許,捧起酒囊美美飲得兩口。

“這些披甲的漢子,不妨跟我講講?”岑士驤將酒囊遞還,瞧著赤臺侯滿臉土灰,鬍鬚裡頭都是藏起無數塵土飛沙,終究還是將胸中狐疑問出,蹙眉望向老者。

狂風過崗,庭帳之外很遠的高山之上,夏時乾澀粗野的奔湧山風衝散雲朵,斜陽已逝僅是餘出抹嫣紅,盡然層層天。

“胥孟府野心不止在於仙家,你也應當聽聞風聲,大元一十六部,除卻巍南大部幾地,已然是盡歸胥孟府把持,大抵如今嚐到拓土開疆的甜頭,已然很是死心塌地,只可惜赫罕年紀尚淺,手腕還強不到憑一己之力同胥孟府分庭抗禮,當然是難以穩住人心。”提起此事,赤臺侯也是麵皮中老態難掩,長長嘆息一聲,試圖憑囊中酒暫且壓住心中焦躁憤懣,狠狠嚥下口烈酒,才繼續開口道,“巍南大部何嘗甘願屈從於胥孟府,即便眼見得大勢漸去,大部紛紛倒向胥孟府,也斷然不可忘卻前代赫罕恩情,將大元整境拱手讓與胥孟府這等手段狠辣的仙家宗門,巍南大部寧可死戰,亦不願卑躬求全!”

順赤臺侯目光看去,岑士驤望見遠遠庭帳之外,已是有馬蹄聲震,雖相隔十餘里,仍覺地動天搖,猶如一團裹挾兵戈鐵甲黑霧,瞬息推至城前。

“話說得也差不多嘍,既然是大元正帳召你小子覲見,那這位赫罕雖說尚且年幼,也算很有幾分識人的本事,縱使今日庭帳遭破,也定要將你送到正帳當中。”老漢站起身來,將甲冑托起,朝麵皮冷硬的岑士驤咧嘴一笑。

“方才飲酒卸甲,手腳不便,岑老弟可否替老夫著甲?”

“正帳不缺一個岑士驤,這身刀馬功夫說回來還有你赤臺侯的功勞,我留下。”

漢子替老者紮實衣甲,順帶將老者放到一旁的腰刀遞將過去,神情平淡將老漢盔纓捋順,自行翻身上馬。

麵皮上頭塵土疊過極厚重數層的老漢看了眼岑士驤,突然覺得猶在壯年。

那時節草淺雲舒,擂臺上頭提著位鼻青臉腫的壯實少年,笑彎一眾兒郎的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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