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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上齊京城往北直行,臨近北路邊關過後,再奔東去些,途徑頂窮困的幾處地界,便可窺見蘇臺縣,老話說是窮山惡水,人多兇頑,即便是有那等耗費多年,才好歹爬到知縣一流官階的官員,倘若是受令調往此處,往往亦是不過數月,便言身子抱疾,豁上自降一級,也是要耗費許多心思調離此地。莫說是縣中魚龍混雜,終日拎著刀槍棍棒,無所事事的遊民極多,哪怕是縣中行商之人,所使手段,亦要令這一眾縣官頭疼不已。
怕不在舞刀弄槍,唯獨怕所用手段著實是匪夷所思,往往立身於富庶地界的官員,哪裡可曾見過這等行事隨心所欲,只講收成的粗野人,前兩任縣官,因是不遂縣中三五家有錢有勢的商賈心意,被這幾家商賈接連使過幾回陰招,趁官衙無人值守的時節,遣人塗上許多惡臭物件,譬如半腐死**毛,或是什麼澆田灌地所用的土肥,使得整座官衙接連六七日無人膽敢近前,衙役官差,皆是險些被燻得背過氣去,哪有人膽敢上前。
最是令人窩火之處在於,縣中這幾家商賈實在是積威已久,尋常百姓哪裡肯將此事供出,雖說是人人都猜得出究竟是誰人使的這般混招,卻偏偏是握不得把柄,倘若是逼得緊了,那夥向來極願舞刀弄槍的百姓,非但不會鬆口半點,反而是要指著縣官主簿鼻頭,狠狠罵上幾句粗野話語,罰又難罰,審又難審,當真是軟硬不吃油鹽不進,區區七品官官階,在這等窮鄉僻壤如是氣出個好歹,確是有些不值。
故而這蘇臺縣之中,歷來知縣便難有幾人能穩坐住一載光陰,頻頻輪換,竟是有那一年一縣官,官官皆蹙眉的意味。
去年才開春的時節,蘇臺縣又換上位縣官,換任時節,那位上齊南腔口音極重的老縣官,瞧見那封更迭文書,險些老淚縱橫,家宴之中難得多飲幾杯,衝那新來的年輕縣官連聲言道可惜,說才這般年紀的俊彥,沒準當真要砸到這幫刁民手上,別說是日後青雲直上,連胸中做官的心氣,恐怕都要磨得一乾二淨,連連勸解說年輕人不妨坐過幾月半載此地縣官,便向上頭修書一封,說是身子骨不堪折騰,換個清閒地界過活。
臨行時節,老縣官將自個兒那柄太師椅留到府中,又是對那年輕人一陣長吁短嘆,說分明是年少有為的年輕後生,怎得偏偏要來此地試探一番深淺,就算是將這塊頑石盤得順滑,當算是一樁極好的功勞,但來此之人,甭管腹中學問多少,皆是無一能成,叫那幾家勢大的商賈擠兌得難以落腳,到頭來還不是當頭澆過一盆冷水,太過欠考慮。
但無人能想到,這位從京城而來的年輕人,竟是當真落足於蘇臺縣,時至今日,已是呆夠足足一載年月,仍舊是坐得穩固瓷實,以往那幾家富商時常鬧事尋釁,但除卻開頭那一番下馬威施展過後,已有多半年功夫消停,連帶著縣中百姓,也是勉強認了這位年紀輕輕的縣官,並未有幾人鬧事。
唯有隨年輕人一併前來的主簿知曉其中的彎彎繞繞,雖說心頭始終覺得頗為不妥,可仍是不得不承認,這位年歲極淺的文人縣官,治地治民,進退有度,心思過人。自打這位縣官落腳到蘇臺縣過後,縣中那幾家商賈,全無半個例外,皆是時常前來官衙後身赴宴飲酒,天曉得那來頭甚大的年輕人,究竟是何其海量,硬生生架住數人輪番敬酒,來者不拒,生生將那幾位滿臉惡相的商賈灌到桌案下頭,再令衙役將幾人護送回府,自個兒卻是全然無半點醉酒的意思,獨坐衙門,擺下盤棋局,也不請人,卻是對影手談。
主簿也通曉棋道,有意無意之間,時常前去觀瞧幾盤器局,過後便是心頭惴惴難安,只因那年輕知縣落子排布,分明從未在棋譜之中見過,卻是步步殺機,一人分持兩方,只攻不守,黑白兩大龍糾纏扭錯,步步心驚,隨手拎出一盤來,縱是棋道大家也未必便能下出如此一盤殺機透盤而出的高棋。
而殺機遠不曾止住,無論棋盤當中,還是這蘇臺縣當中,年輕人手段,都堪稱是佈局絕妙。
自從上任過後,上頭所令修橋鋪路,修葺官衙或是疏浚河道這等活計,荀知縣向來便是開誠佈公,不曾加以半點隱瞞,盡數交與這幾家商賈,雖是難免有些壞規矩,但此般舉動,著實是令官衙清淨太多,向來無丁點麻煩上門,接連兩三月之間,衙役巡捕每每前來官衙處的時節,瞧見門前街道與官衙外牆整潔爽利,均是心中錯愕,甚至是疑惑自個兒昨夜貪杯,是否尚未酒醒。
頭一步棋,荀知縣走得通順,四平八穩,已然是高過前人許多。
但既是這等四平八穩的官招,前頭自然也有人用過,這四家商賈之中,同氣連枝,不過總有接活計甚少的一者,起初倒還不曾掛在心間,但天長日久,總要積怨許多,倒是並未同其餘幾家較真,而是心中對這年輕知縣有怨,若是再這般下去,沒準便是一人心頭火,同其餘幾家遞出些讒言來,沒準便又要愈燒愈旺。
今日正是如此,董薔在家中窩火許久,終究是忍不得心頭火,踹開屋舍門,驚得屋舍當中小妾驚呼,回頭罵上兩句,便自行抱起一罈酒水,直奔官衙之中而去,卻是聽聞守門衙役言說,知縣老爺如今正於田間散心,胸中鬱火又是多添兩分,冷哼兩聲,險些將酒罈甩到兩位衙役眼前,不過還是勉強忍住心頭火,快步離去。
守門衙役見狀,待到那壯漢離去,咂嘴搖頭,使手肘戳戳一旁衙役的腰眼,嘆氣言道,“瞧見沒,咱這位新來一年的知縣老爺,好容易使出渾身解數,給每人都餵過許多油水,這才勉強得來一載的安生日子,眼下的癥結又是變成不患寡而患不均,能否在這蘇臺縣多坐幾日官椅,就看此事,咱們知縣老爺如何應對嘍。”
一旁衙役神情古怪,卻是狐疑道來,“你小子斗大字不認得兩枚,扁擔落地不知是個一字,怎麼如今反而學會咬文嚼字來了?再者說知縣老爺去留,與咱這等下品衙役有何干系,操勞此事作甚?”
先前開口的衙役咧嘴一笑,“若是同知縣多閒談幾月,你小子就算是不曉得自個兒姓名如何寫,也能變為半個讀書人,咱倆不妨打個賭,再過兩年,若是荀大人不曾升遷,蘇臺縣令仍舊是荀大人,就賭你小子那幾壇替日後閨女出嫁時預備,埋了十來年的女兒紅,如何?”
衙役仔細想了想,還是沒敢接茬,咳嗽兩聲,悻悻抹抹鼻頭,再不願開口。
縣外有好田,不過大多是歸這幾家商賈所持,躬耕農夫,只不過歲末時節,能分發些錢糧,蘇臺縣偏北,冬月奇長,雖說已然是破近三月末尾,大多依舊穿厚袍,春耕還未到時辰,故而田間並無幾人,不過卻是有一位牧童,正與一位穿長衫的年輕人對坐與田壟旁,不知閒談何事,見是董薔鐵青臉色上前,頗有些懼意思,同年輕人深深行過一禮,雖是生澀,但分明是相當恭敬,旋即便騎上那尾水牛,緩緩離去。
“荀知縣倒是好心境,如此情景,還不忘與這牧童對談,可咱家養活過幾十上百號人手,再過個兩月無生意上門,恐怕便都要前來這田間地頭吃土。”董薔毫不客氣自行坐下,將酒罈扔到一旁,斜眼瞪向眼前這位滿身文弱書卷氣的年輕人,頗為不滿。
荀元拓絲毫未惱,微微一笑同漢子對望,“的確如此,這一年之間大小活計,屬董兄接得最少,起初時節,在下便是出言,說五家平分這官府大小活計,雖不能確保家家所賺銀錢相差無幾,但起碼裡外麵皮,要人人兼顧,但既是如此,哪裡有那般易事。董兄在小弟看來,當屬五家之中最是明理之人,腹中更是有學識,絕非旁人心頭的粗俗人,不妨細想,既然官衙生意油水,終究要交到幾位手上,誰多誰少,其實對於在下這微末小官而言,當真並無多少區分。”
董薔面色稍霽,不過依舊是狐疑,沉聲言道,“既知如此,為何要厚此薄彼?”
荀元拓搖頭苦笑,隨手拿起一枚枯枝,于田間畫過個圈,誠懇答道,“不瞞董老哥,每年這官衙生意,唯有這麼一方圓,原本是五家共分,可倘若有一家兩家施展外力,又該如何?”說罷荀元拓將原本等分為五份的圓餅抹去兩道長線,使左手摁住持枝右手,輕微一抖,原本相同兩份,卻變為一者多一者少,後者當即便是瞧來相當可憐。
“人心隔肚皮,原本幾位縣官不知進退,五家尚可同氣連枝,但在下明理,想要舒坦在此做官又不惹是非,無一藏私將營生送出,怎奈總有人威逼,將原本董兄這份佔去,即便是在下有心同那幾人爭個道理,的確是有心無力。”
旋即便是起身深鞠一禮。
“在下私以為,這蘇臺縣,其實還是一家獨大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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