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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探花就叫做胡探花,並非因為早年間得了什麼文武鬥的探花郎,而是因為自個兒那位自詡學富五車的爹,覺得算命先生給出的幾個名字,皆是故弄玄虛,過於咬文嚼字,尋常人莫說是掌筆寫出,甚至鬥不曉得如何去唸,這才自行在那間小院之中,足足不吃不喝憋過兩三日,才紅著一雙眼邁步出屋,在手心當中寫著歪歪斜斜胡探花三字,不顧自家婆娘勸阻,便將姓名定下,難得霸道一回。

直到胡員外離世前兩三日,依舊是挽起胡探花兩手,顫顫巍巍道來,說爹從小家境優厚,其實從小腹中文墨便不多,只是許多人奉承,到頭來騎虎難下,也只得裝作是當真有些學問,曾經耗費不少銀錢前去求扇面,那文人行書如同劍過野草,斬得細碎,自個兒還當真將這扇面當作傳家珍寶,可後來才是有人提及,這扇面上頭幾字寫得乃是繡花枕頭,氣得險些吐出幾口老血,但再想上門理論,人家卻已是拾掇罷行裝離去,沒地說理。

按說理應取個狀元,聽來也是響亮,就算做學問難以分出個高低,也無無人甘願屈居人後,但胡員外卻是偏偏不願如此,一來乃是這胡狀元活是胡魁首這般名頭相當不順暢,二來卻是存了許多私心,生怕是日後憑此名頭,過於招搖,再者本就沒存太多心思,令自家兒郎去爭那頭名,榜眼老二又是相當難聽,唯獨這探花郎,聽著相當喜慶,於是才將自家兒郎名字拍板敲定,再不允更改。因此事,胡員外被自家夫人罰跪過三日兩指寬窄的茶盞底,稍有不慎便要搖晃身形跌落地上,若是碰碎那薄如蟬翼的茶盞,需再加跪一整時辰,這在諸般家法當中,最是難以消受,但胡員外硬是生生從頭熬到尾,不曾討饒半句。

得此名諱,倒也是無傷大雅,不過有年京城郊外,年少文人匯聚對上下聯的時節,向來學問稀鬆平常的胡探花不知是哪路神仙垂青,竟是一躍摘得個探花名頭,主講之人宣讀名次的時節,終究還是如實念來,說到胡探花摘探花的時節,惹得許多人捧腹,紛紛言說是這名字取得相當合適。

再後來,胡探花家道中落,雙親病故過後,便僅剩下寥寥無幾的銀錢,便索性拋去耍過足足二三十載的筆墨,反倒是抄起酒舀來,在頤章京城偏遠地界,開過一家釀酒鋪面,雖說不像以往那般富庶,僅是一幅扇面便要畫去大幾百兩銀錢,倒也是足夠衣食無憂。年過花甲的時節,胡探花終究是釀不動酒水,將鋪面歸入泊魚幫地盤當中,打算自行卸去鋪面掌櫃,交與旁人開設,自個兒則是前去遊山玩水,卻沒成想幫中著實無幾人通曉釀酒本事,不得已依舊是接下掌櫃營生,僱過兩三位年富力強的漢子前來相助,日子倒也是無憂無愁,唯獨終生不曾婚配,膝下無子嗣,變為胡探花心頭病疾。

三五載前,胡探花因酒後害愁,淋過一場秋雨,風寒半月不退,醒轉時節,便是再不曉得如何言語,任憑尋過幾家京城當中有名有姓的能人郎中,到頭來也是不曾醫好,索性不再耗費那份冤枉錢,而是外出京城幾月散心,回鋪面的時節,卻是領來位年紀大抵有六七歲的女娃,終日留到身邊,眼下也已快到嫁人年紀。

今日午後難得晴朗,老者走出釀酒鋪面,將早先預備好的清茶與新釀的雲濯酒擺好,坐到路邊等人,可惜年歲過大,這麼略微閒暇一陣,就已是昏昏沉沉瞌睡過去,再抬頭時,卻發覺眼前已然多出位黑衣少年,正咧嘴望著自個兒鼻頭清湯,笑容和善。

胡探花也是笑得滿面褶皺,如同秋後盛來雛菊,指指少年衣衫,抬起指頭朝天上頂了三頂。

少年不禁笑將起來,替老者添好茶水,又替自個兒斟上一盞酒,“黑衣裳當然是精神,平常皆好穿白衣,難得換換,哪有人終生皆能立身在明光之下,總有誤入歧途的時候。”

胡探花挑眉搖頭,指指自個兒身上這件灰底衣袍,咧開不剩幾枚好牙的嘴,笑得猶如是垂髫孩童。

老者口不能言,按說並無幾人願與這位性情古怪,且諸般不便的老人閒談聊天,除卻酒鋪之中的女子與雲仲之外,那兩三位夥計都是向來打怵同老者連比劃帶猜,更何況是胡探花釀酒相當講究,任憑半點火候工序,都是不允有謬誤,時常瞧見幾位夥計漫不經心,總要拽出那條柺杖,狠狠戳後者幾回腰眼。

雖口不能言,老者卻是相當樂意同雲仲猜謎似的比劃一陣,還未等茶水略微涼下,便衝少年面頰指點指點,而後又衝酒鋪門口那一株老樹樹皮指指,笑得更加歡實。

“近來遇上些煩心事,其實明明知道別人口中所言,更有道理,卻偏偏是扭轉不得胸中念頭,醉生夢死幾日,形容枯槁,叫胡老瞧笑話了。”少年無聲笑笑,端起面前的雲濯酒,正要飲下,卻是被老者伸手攔住,先是擺出幾回仰頭飲酒的動作,而後指指雲濯酒,撇嘴搖了搖頭。

老者意思相當明瞭,這些日以來,瞧面相雲仲便是飲過無數酒湯,此刻多半是嘗不出雲濯的滋味,如此喝來,卻是浪費。

無人得知,胡探花這位只曉得耍弄筆桿的文人,究竟是從何處得來的這雲濯酒的酒方,雲濯二字本意,卻很是有些意趣,意為婦人冬月時節,時常周身熱氣繚繞,如是沐洗過後,瞧來如天間繁重雲彩滾落,憑雲彩濯洗周身,旨在言說此酒水中妙意無窮,入口若得見美人,層層疊疊意味極多,放在整座徽溪,也算得是相當上講究的好酒。雖然胡探花年邁體弱,早已少有親自釀酒的時節,可京城中許多顯官,依舊好飲這口,宴席當中,屢屢可見。

四下無人,少年終究是耐不住心中事,將煩憂之處一一道來,皆盡言說與老人聽,足足說得那茶湯當中熱氣若隱若現,才長出口氣,自嘲一笑,端起雲濯飲盡。

這次老者不曾阻攔,而是神情當中無端有些憐憫神情,費勁起身拍拍雲仲肩頭。

胡探花拿起桌案上頭三枚獅頭胡桃,緊緊攥到右手蒼老掌心之中,而後鬆開,兩枚胡桃落在桌上,聲響脆生得緊,而後又是使左手拿起一枚胡桃,緊緊攥住,旋即又是撇到一旁,而後也不用少年揣測,自行抓來紙筆,輕輕寫就一行字跡,推到少年眼前。

右手三枚胡桃,左手一枚,右手掉落兩枚胡桃,尚餘一,而左手掉落一枚胡桃,空空如也,再無一物。

餘年少時,與你無二,總想著將玩耍閒遊,與填補腹中學問,一併抓得牢固瓷實,到頭雖是兩者都不曾抓來,但終歸家中人早已替老朽預備好一枚胡桃,足夠令人衣食無憂;而少年郎卻是從未安安穩穩抓住什麼物件,於這等恨不得將天底下諸般好事都抓到手裡的年歲,眼睜睜瞧著欲護之人不得護,欲留之物不得留,形同流水飛沙,當然心頭難以消受。

但歸根到底,那人所說話語還是有些取巧,江湖裡的人,有精明似鬼者,也有耿直如痴傻者,有人圖的乃是獲利,增進身手揚名立萬,有人圖的卻是個心安,那便是無論這件事明明可用置身事外的眼光法子去做,偏偏要搭上一條性命,到頭來也未必左右時局,平白搭去許多,損己不利人,與痴傻之輩無二,但總是能得心安。

少年郎想做什麼樣的人,有什麼想做的事,時常念想,總能得來個答覆,年歲尚遠,無需急迫。

雲仲定定望著眼前字跡,筆法極妙,但終究胡探花年事已高,頗有些握不住筆桿,時常有抖筆的地界,可整一張宣紙當中,字字如骨,其中彎曲者多,終究是猶如雪崖高松,出離桀驁。

正是此時,釀酒鋪面當中走出位少女,麵皮極紅,分明是春時,卻是連鬢髮都有汗滴淌落,見少年坐到原地不曾抬頭,不曉得為何猶豫一瞬,咬緊唇齒,而後才上前輕聲招呼,衝少年嫋嫋行過一禮,將賬面遞來,自個兒則是立身到胡探花身後,抹去汗水,替老者捶打肩背,始終再未看過少年一眼。

直到雲仲如夢初醒時節,想起尚有五六處鋪面還未走訪,便是起身衝老者抱拳行禮,眸光比起初來時節,明朗許多,胡探花才將原本微繃起的麵皮鬆弛下來,樂呵擺擺手,目送一身黑衣的少年郎離去。

“爹,這雲舵主,為何瞧著消瘦那般多,初看時節,險些認不得了,不過半月功夫,就算是害過場重病,也未必能如此枯瘦才對。”少年身形漸行漸遠,快出巷的時節,少女才緊追兩步觀瞧,自覺失態,便索性坐到桌案上頭,好奇問起正撇嘴不已的胡探花。

老者翻起個白眼,指向雲仲背影,而後又指指自個兒麵皮,又戳戳自個兒心窩。

女子麵皮,當即便是紅潤起來。

胡探花心中一聲嘆息,打定主意,下回少年來時,定要將這層窗欞黃紙捅破,免得心煩。

畢竟哪位女子年紀輕淺時節,心頭不曾惦記過一位牽馬挽劍的清秀混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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