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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凡雪落,言有冬來。

如是夏時未曾見行人短褐,不曾見尋常百姓亦是搖扇避寒,總覺少有滋味,秋時臨近,卻不曾見蕭瑟涼風,未見有人咬秋迎秋放河燈,雖是秋時,但仍不覺秋,冬日遲遲不肯落下雪來,亦難叫人心中踏實。

不過齊陵邊關外頭的百姓卻是並無此般心思,文人風雅,大多落在百姓眼中,僅是衣食無憂過後聊表慰藉的癥結,倘若自家亦是有那般閒散銀錢,恐怕就算是天上無雪,也可僱上百十名壯漢,備足清鹽柳絮,擬雪落地,故而大多是不屑一顧,將多半心力擱置到如何填補家用,規避流寇侵擾上頭。

也正是因處在關外,並未遷入城去,一來無城關所阻,流寇若是近來錢糧吃緊,多半要行鋌而走險的舉動,即便要與城中軍卒過招,亦要逼不得已前來劫掠一陣;二來無城關護佑,浩蕩西風與冷寂北風,大多要趁虛而入,將家中炭火熱氣席捲個乾乾淨淨,切莫說是茅草當頂的落魄人家,若是炭火柴草添整不及,加之腹內不曾有抵寒肉食,到頭來莫說是過上整冬舒坦,就連能否護住性命,不曾凍出個好歹,亦是奢求而已。

今日時節,北風最盛,如是刀劍掀黃沙,將關外零星幾家住戶門前黃沙殘雪,皆盡抖起,敲削旁人面皮,周遭許多上年頭的屋舍牆壁,盡是被風沙攜卷壓砸出的細微坑孔,譬如於黃沙當中做過多年馬賊行當的武人匹夫,麵皮亦是如此,一如叫積年陳酒所蝕的泥瓦壇罐,其貌不揚,皮相怪誕。

關外住有百姓的十餘里地,唯有一家酒館,平日裡生意極差,向來也難見有百姓來此,將壓命錢遞上,換得壺酒水,大抵誰也耗費不起那等閒錢,除卻有由夏松而來的商隊旅人,未曾遇險,或是眼瞧著多年兄弟死在賊寇刀下,天不絕壽數,自個兒僥倖逃出條生路,買上二兩足以將長刀燙化的烈酒,狠狠痛飲一番。但即便是生意奇差,年頭年末,來客都不足雙掌之數,這處地角頗偏僻的酒館,亦是不曾歇業,頭些年裡小二耐不住風沙寂靜,足足六七載光景,竟是都未曾遇著模樣俊俏,胸懷廣闊的姑娘,當真是難承這等苦熬,銀錢月俸都未曾同掌櫃討要,便自個兒逃將出此地,遠走齊陵。

可酒館仍舊是矗立在此,黃沙與戈壁鬆散沙礫終日如同硬雹飛雪,敲打窗欞,連原本那方齊整酒旗,都已砸得零散,只剩一角懸於枯木上頭,勉強尚可瞧出個酒字。

許多身在齊陵關外久住的老者,皆言說此處酒館,大抵已存半甲子餘,天曉得酒館當中那位沉默寡言,面相奇兇的老張頭,究竟是憑甚過活,若要僅憑賣酒水所得,足夠餓死百十回。

酒館掌櫃便是這位張姓老者,多年下來,除卻那位小二曾在此熬過幾回年關,酒館當中便唯有老者一人,雖說是少言寡語,但時常願去關外百姓扎堆的地界走動一番,一聲不響將倒伏柴草扶起,或是同人搭把手,將木籬替人插得牢固,可從頭到尾鮮有開口的時節。即便是旁人道謝,這位老者也並不理會,諸事畢後便自行弓起腰背離去,每回皆是如此,乃至許多關外百姓,極長一陣時日都誤以為此人生來聾啞,卻是已然記不清究竟是因何事,才發覺這老張頭並非不能出言,而是的確言語極寡。

今日有人出關。

劣馬舊車,閒庭信步。

許多關外百姓皆是不解,許多人皆是邁出房舍之外,將衣衫裹緊,納悶看向那方古舊車帳前頭駕馬的男子,如同打量什麼稀罕物,不過仍舊是不敢近前,生怕這位疑有瘋疾的行人發起癲來。

畢竟若是並無瘋疾,誰人會於這等節骨眼上獨自出關。

馬車緩緩行至那處極舊的酒館前頭,旋即便是停住,駕車男子倒還算是身子頗輕快,跳下車來,將馬匹栓罷,順手由打車帳後頭抽出杆槍來,扛到肩頭,撩開破爛布簾,推門而入。

酒館當中擺設,似是多年不曾改換過,尤其桌案座椅,古舊得緊,還不曾落座便可知落座之後,當有土灰沙礫撲簌而下;油燈落灰,不知積攢過幾多層,尚且無人擦拭,屋外風來,鬆散頂板上頭顫動,常有沙塵墜地。

單瞧此景象,怕是當中已有許多年無人久居,哪裡似是做開門買賣的地界。繞是男子見過不少寒酸鄙陋的微末地界,如今觀瞧,亦是微微蹙起眉來,嘀咕了句白走一趟,而後便欲要起身離去。

“少俠來此,不知有何指教。”屋舍當中,有處小門門簾一挑,走出位腹背佝僂的老人,身形極枯乾,且僅是邁出這兩步,便引得一陣咳喘,身形越發低矮,邁步入屋。

“店家說笑了,既是來酒館,定是為飲酒而來,”男子多日不曾去須,瞧著並非少年,此刻聽聞老者口中少俠二字,一時笑將起來,隨處找尋個座位落座,將手中槍橫在桌中,似是隨口問道,“老丈孤身在此,想來生意便是極難做,如今齊陵當中商賈成群,再者酒樓極多,何不改換個地界做生意,樹挪死人挪活,理應多想想。”

老者似乎並不願出言太多,淡淡瞥了一眼那位自行落座的男子,取來枚竹舀,而後吃力抱起方酒罈,掀開酒封舀酒,這才沙啞出言。

“此地黃沙吃慣了,萬一行到街道齊整利落的地界,恐難習慣,同叫你等這些個江湖人挪到廟堂之上當差,一個道理。”

屋舍破敗老舊,酒罈卻是乾淨,當中酒水清冽,隔開十幾步遠近,仍仍可嗅見濃烈酒味。

“況且老夫可沒那閒錢,溫飽且憂,何來餘銀。”

“總要比身在此地,時時遇上賊寇要好許多。”男子略微眯起眼來,瞧老者竹舀間酒水似一道銀掛緩緩落入壺中,手頭絲毫未動,竟然是不曾有半點發顫,纖細酒水緩淌入內,涓涓細流。

如此並未漏一滴酒水,老者尚有心接話,哼哼兩聲,“客官瞧我這酒館,可有甚值錢物件?即便賊寇要砍了老夫,亦是得不償失,平白令一口刀刃轉鈍,那幫賊寇本就是極會做買賣,豈能虧本錢。”

男子捧起酒壺,仰頭灌過一口,登時覺出臟腑之間有股熱氣升騰而上,原本週身冷涼意味,頃刻盡去,一時便有些讚歎心思,不過再瞧那老者冷清麵皮,話至嘴邊,便是猛然轉變。

“老人家可知,賊寇近來蹤跡,若是有毗鄰城關處的成群賊寇,時時侵擾,興許在下能幫襯兩手。”

老者無言,而是看向男子面前包裹,旋即又抬頭直視眼前分明是習武良久的男子,無需言語。

男子笑了笑,由打包裹當中取出些許散碎銀兩,不過亦算得上是一筆好價錢,放到桌臺當中,再飲口酒,“初入江湖,不通規矩,只可猜個大概,如若是尚有不足,還需老人家提點,總不可令賣主吃虧。”

老者亦不磨蹭,收起桌中散碎銀兩,旋即轉頭便走,邁入裡屋。

男子倒是不起疑,獨自端起酒壺,向口中倒去,此酒本就是極好,方一入喉奇燙熱,過後便是清甜許多,順滑如飲蜜漿甘泉,相當舒坦。窗外黃沙淺雪飄搖,叩打窗欞稀疏作響,聽來也算悅耳清淡,不甚喧囂。

老人回返,將一張圖卷遞給男子,竟是張齊陵關外圖,其中密密匝匝幾十處以硃筆勾畫出的紅印,瞧來一目瞭然,甚是分明。不過將圖卷遞與男子過後,老者卻並未急著將銀兩收起,而是坐到前者對座處,抬起眼來譏諷笑笑。

“少俠要尋賊寇,除之揚名,可曾想過關外賊寇並非是尋常人便能招惹起的,沒準你正要去尋的賊寇,如今也正在尋你,憑何勝之。”

“在下車帳當中,有槍百杆,想來難以天下皆可去得,但如此狹窄邊關,理應有這般膽氣闖上一闖。”男子將酒水飲盡,咧嘴笑道,“師門遇上兩三大嶽擁堵門前,做徒弟的興許無力開山,但如何說來都要有扛鋤心思,如若連試試的念頭都半點不存,莫不如自行撅槍,再不入武道。”

老者眉頭稍挑。

“此處戈壁大漠,中有怪蟲生來便具兩頭,故而走動時節,頗為費力,但也正是如此,比起尋常蟲屬精明許多,極難尋蹤跡,”老者起身,由牆頭尋來枚葫蘆,又是蹣跚踱步前去酒罈旁,灌上滿滿一葫蘆酒水,放在男子身前,“都說人老成精,多半也與那雙頭蟲相似,小小酒館,保暖難求,不過平日裡的確無人前來買酒,送少俠一葫蘆,權當是關照。”

“黃沙且大,勿忘慢行。”言罷過後,老者再不出一言,如若周遭無人般,自行回裡屋當中。

男子琢磨過兩三瞬,卻是有些好笑,翹起嘴角,抹去散沙酒漬,又擱下兩枚碎銀,提起槍來走出酒館,解去拴繩,再度駕車上路。

酒館背後高坡之上,插有一面赤旗,迎風飄動,縱使隔開十幾裡,也可看得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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