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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山城今日滿城上下皆是震動,原是昨夜裡更夫敲更,臨近五更天時,行至城中客棧,借燈籠微光瞧見十幾具屍首,血水漫街,險些將敲更數十年的老更夫嚇得肝膽俱裂,勉強撐起身子,戰戰兢兢前去官府報官。
官府中人亦是不敢怠慢此事,連忙遣衙役快馬將此事報與鳳遊郡首府,留待郡守大員批案定奪。
雖說鳳遊郡尚武風重,時常有幫派武鬥,刀槍劍斧之下,難免死傷,可大都皆是在郡外山林當中,繞是當今馬幫勢大,多少也需給官衙留些面子,兩方皆是心照不宣。故而城中江湖人雖算不得安分,但總歸未曾有這等十幾人橫死街頭的大事,故而縱使是一城官員,亦不敢輕易自行決斷。
可那衙役還未出得城門,便被幾十位利落的江湖漢攔住,寸步不能進。
“分明還未天明,這位官爺行色匆匆,不知有何事外出?”為首那漢子還算恭敬,令一眾人齊齊退後數步,自行上前抱拳問詢。
那衙役倒也伶俐,眼下馬匹受阻,才要開口怒罵,卻發覺眼前幾人打扮,與馬幫中人極似,除卻身後皆背一件蒙紗斗笠,並無半點異樣,話到嘴邊生生嚥下,麵皮亦是舒展開來,衝眾人笑道,“小的乃是自官府中來,昨夜城中一家客店外頭,死了足足十幾位江湖中人,雖說不曉得是何來頭,但說到底去,也是足矣在咱鳳遊郡中排上頭幾號的大事;得知此事,姑山城官老爺面色都嚇得煞白,這才慌忙差遣小人,於天色未明時節駕馬送信,幾位好漢若是無事,小人便自行前去送信,茲事體大,容不得拖延。”
說罷身手攬過韁繩,衝周遭人略一抱拳,“各位回見,姑山城地界雖小,卻也秀麗,極適散心走動,倘若日後幾位有用得著小人的時節,且自行去官府外知會一聲,自然盡力為之。”
但縱使衙役舉止得體,為首漢子卻並未揮手令手下人閃開條路,摘去斗笠回禮笑道,“我等幾人皆是好瞧熱鬧,擅管閒事的主兒,恰好遇上這等禍事,料想官爺心頭亦是惴惴難安,我等亦是幫派中人,興許能幫襯一二。”
掀去斗笠,漢子滿臉細密傷疤,可觀其神情,卻是落拓瀟灑,五官生得豪邁。
“敢問官爺,那夥身死之人打扮如何?若是辨認得出,豈不是還能為咱郡守爺分憂,”滿面疤痕的漢子笑笑,拱手再請。
沒奈何,衙役急於前去稟報訊息,只得點頭答道,“那十幾人皆是身著夜行衣裳,腰間懸短刀一柄,飛刀袖箭更是奇多,唯獨有位文人打扮的不同,使柄狹長軟劍,叫人削去頭顱;幾位若是能猜出這夥身死之人由何而來,不妨告知小人,倘若一時揣測不出,便先行讓小人前去通稟一聲如何?”
漢子神情微動,幾不可見。
梅郎君此人手段奇多,除卻一身暗器本領外,兼修軟劍術,分明是兩門運力毫不相關的手段,兩兩相合,卻是詭奇難勝,且前些年與人交手極多,就連疑似白葫門當中的宗師,亦是在其手上吃過些虧。縱使於馬幫眾宗師之中,未必排得上頭十人交椅,但絕非平平之輩,且手頭奇毒無數,倘若是中過梅郎君手上毒,恐怕即便是行前五的宗師,也難得勝,兩敗俱死也未可知。
“如此,實在過於難以猜測,”漢子搖頭,無奈抱拳,衝一眾人使個眼色,讓出條路來,旋即朗聲道,“雖說不曾猜出此一眾人來路,不過想來亦是江湖中人所為,既然得知,定會想方設法查個分明,江湖事理應是江湖人查來最為方便,官爺儘可速去。”
衙役再三行禮,打馬而去。
“舵主,方才衙役所言被人削去腦袋那位,可是那位喚做梅郎君的宗師?”待到衙役遠去後,眾人中有人開口問詢,卻被那位落拓漢子止住話頭,低聲斥道,“城中人多耳雜,勿要輕言姓名,如若是將此事敗露,雖未必能有大亂,可總歸會找上門許多麻煩,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切不可再添阻塞。”
眾人皆是收聲,不再出言,而是向周遭打量,且分出四五人手,前去周遭望風。
“那醜文人身手,尚不在我之下,最不濟也應當撐到如今這時節,至多損去半條性命,但聽聞方才衙役所言,似乎早已死了多時,就我而知,軟劍最能壓制尋常佩劍,鳳遊郡上下有數幾位劍道高手,憑如此短暫時辰殺那醜文人,在我看多少都有些懸。”漢子眉頭蹙得愈發緊,望向微弱曦光籠罩城中,一時遲疑。
“興許是白葫門門主親自出山?”周遭無人,一旁有人壯膽問起。
“我幫人手,仍舊停駐白毫山下,昨日得報,並未提及那位門主出山,何況前些日白葫山門大開,廣納徒眾,一門之主,豈能隨意下山。”漢子頗為苦惱,摸摸下頜雜亂鬍鬚。
練武倒是可省去不少心力,但輪到算計,實在有些耗費精氣神,果真比不得那些位頭腦清明的精明人。
“不過若當真是那門主下山,我倒真想同此人過上幾招,雖未必能勝,可總歸是一場快事,與如今終日無事可做相比,快意許多。”
漢子平平靜靜開口,目中盡是欣喜。
馬幫中人皆知,這位落拓舵主痴醉於武,年少時瞧人練鐵砂掌軟硬功,竟是取來滾燙鐵砂磨傷麵皮,再愈再磨,生生將麵皮磨得糙如老繭。旁人問起時,卻是笑稱先練厚一張臉皮,過後拜師學藝,甭管吃多少回閉門羹,到頭來也不覺麵皮羞,更不必在意江湖風雨,割傷稚嫩皮肉。
也正是憑藉如此一番痴狠勁頭,漢子練就一身堪抵刀槍的強橫硬功,分明不願與人相交,不通人情,卻是硬生生將舵主位子坐得穩如鐵鑄。
城外三十里醫館。
天色未明時節,醫館劉郎中睡夢裡便叫一陣急切砸門聲驚起,分明兩手距那腰肢極細軟的小娘子不過一寸,自個兒多日不省人事的精氣神也是略微有變,卻是被這拍門聲攪擾良辰,起身便攜了幾分火氣,罵罵咧咧披上衣衫拽開醫館門閂,緊跟著便叫長刀抵住花白鬍須。入醫館者有兩人,一男一女,那少年已然是難以試出鼻息,唯有搭住脖頸處方能覺察出丁點動靜,雙唇紫青,且肩頭背後盡是飛針袖箭,密密匝匝,足有三四十枚。
劉郎中行醫多年,早就對這江湖之中的刀劍暗器傷見怪不怪,可眼見得此,渾身亦是略微有些寒噤,如此傷勢,這少年僥倖未死,著實是陰曹地府今日不開門,只在鬼門關外等候。
至於那女子,劉郎中更是不敢生出覬覦心思,雖說平日裡略有些好女色,就憑眼下這位自行拽下左肋處的袖箭,且面不改色,劉郎中便不敢有丁點造次,生怕一不如意,被那女子傷去性命。
好容易將那少年背後暗器皆盡除去,再止住烏黑血水,天色已有明朗意味,東方既白。
劉郎中抹去懸在額上的汗珠,喘息一陣,轉身撩開竹簾,出得藥寮,同那位帶刀女子略微躬身,頗忐忑道,“姑娘,那少年所受之毒,若是老朽不曾記錯,應當喚為狸奴愁,奇毒無比,傳聞說深山野林當中的狸貓有九命,即便是被毒蛇怪蟲所傷,只需安穩睡上十幾個時辰,便能緩和過來,絲毫不畏各色奇毒,可此毒之猛烈,足令那深山大貓登時斃命,故而得來這麼個惡名;這少俠雖說體健,再者似乎早年間服過什麼名貴藥材,幸得一線生機,能於這狸奴愁下留住一口氣息實屬不易,卻已是臨近油盡燈枯,老朽這一間尋常醫館,一來醫術低微,二來並無那等可解百毒的老藥,的確是有心無力。”
那女子雙眼低垂,聞言只略微舔舔乾裂唇角,簡明問上一句,“此藥可有解。”
“倒也非無解,”接連小心取下數十暗器,縱使劉郎中老道,亦是疲累不堪,先行尋柄太師椅坐下歇息,喘勻氣息,而後才道,“聽人說,山中存世已久的老蛇巢窟周遭,生有蘭草,馨香吐馥,能解百毒使將死之人復健如初,且並無丁點餘留病灶,但眼下世間少有這等僻靜所在,更是難以找尋著這味蛇蘭草,若是有此草相輔,老朽敢言,八成能將這少年救出。”
女子點頭,也不管老郎中欲言又止,起身便徑自前去門外,雖額角血水仍舊未乾,卻仍是自行翻找包裹。
雲仲一路上曾同她講過所見所聞,提及過那條可化成人形的竹葉青蛇,更是提及過蛇蘭草一物,顧不上心頭欣喜與周身疲累,女子便自行將雲仲包裹翻開,面色卻是漸漸低沉下來。
包裹當中有繩索火折散碎銀兩,亦有過路文碟,兩三本劍譜,兩枚水囊,上回害風寒時節仍不曾用完的主藥藥引,乃至有枚自打山中攜來的玉梳。
少年梳洗時節,向來是披散發髻,那玉梳便給溫瑜所用。
除卻這等散碎物件,少年竟還將盒胭脂揣到包裹裡層,使一方布帕裹住,格外在意。
一路出南公,少年自個兒除去兩三本劍譜,再無他物,就連解毒的蛇蘭都忘卻隨身攜著,卻唯獨記著揣上枚玉梳,與一盒講究胭脂,走過上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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