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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策馬衝出數百里,似乎出山後僅不過幾日光景,西郡邊關已然落在身後,而那面容略微清瘦,但仍可稱俊秀的少年郎,卻並無半點放緩馬蹄的意思,座下黑馬放開四蹄,猶如在無邊雨簾重炸開團烏黑似墨的雲光,直奔東方而去。
而身後那頭毛色雜亂的劣馬,亦是寸步不讓,馱住那位顯然騎術更為生澀些的少年,竟是絲毫不露頹勢,穩穩跟住前頭那匹團黑良駒,近乎是齊頭並進,不落半點下乘。接連兩日,即便是夜裡升起篝火露宿休憩的時節,那位面色冷厲俊秀的少年,都是隻字未吐,守夜時便裹住布氈失神,輪到另一位少年守夜時,自個兒便轉過頭去,昏昏睡去,直至天色將明。一連數日,縱使那位騎術差些的少年接連逗趣套話,閒談吹噓,那俊秀少年皆是漠然視之。
“去頤章東境以外,本就不比如此急切,何苦冒雨趕路,”少年極費力地抹去麵皮雨水,攥住韁繩往前探去,撥開雨幕叫道,“縱使習武之人染上風寒,倘若耽擱,亦是極毀體魄,此處前後並無客店醫館,染上風寒久久不愈,如何是好?”
前頭那位俊秀少年猛然拽住馬韁,馬蹄急停,周遭泥漿雨水四濺,“染些風寒相比起日後寸步難行,孰輕孰重?小師叔常在山中並無煩憂,自然不曉得年華流轉,青絲白髮,可在下卻是久在江湖,知其身不由己,如若區區雨水便可令師叔止步,那便儘管前去避雨,在下一人前去東境歷練便是。”
身側少年面色微滯,不過猶豫一瞬過後,仍舊輕聲開口問道,“前一旬間,大師兄喚你入後山苦修,難不成是因此事心中鬱結,故而這一路上罕有開口?”
“溫瑜雖自知性情有缺,但豈能不滿自家師父教誨,”頭前那位衣著打扮皆是江湖遊俠少年,勒住韁繩回頭,面色冷硬,“師叔有心在意此事,莫不如早下決斷,究竟是先行避雨,還是一併趕路,早一日抵頤章東境,便早一日曆練,興許當真如師父所言,能在此地找尋出份機緣,起碼刀法可得砥礪,也算是善事一樁。”言語之蕭索薄涼,更盛天外秋雨墜地,與山上時節迥異,聽得端坐劣馬那位少年失神不已。
“也罷,如若偏要選,那便隨你心願即可,無需在意旁人,”接二連三受人詰問,雲仲心氣亦是不順,皺起眉來,嘴上卻淡然道,“但此去東境,還需近月行程,將馬匹耗死,晝夜奔行也需一旬,秋風秋雨潤苗,卻是傷人,當真要冒雨行進?”
一身男子打扮的溫瑜並不答話,駁馬而去。
南公山此番出行之人,並非只有大師兄柳傾,而是南公山四徒連同溫瑜一併下山而去,方向卻是不盡相同,雲仲與溫瑜同路直往東去,為免生出諸多麻煩,溫瑜將髮髻散開重束,又換上身硬朗衣袍,扮為男子仗刀而行。 又經一晝,秋雨勢頭卻是越發兇烈,滂沱雨勢,比起夏時仍勝三分,更是冷涼刮骨,繞是黑獍體魄極強,路遇官道中巡捕盤查,停頓時節,雙肩筋肉亦是不住顫慄,而一路除卻平整官道之外,泥濘更是奇多,難以落腳,此一日之間,行程並未趕過太多,比起前兩日,放緩許多。
天色將晚,雲仲聽聞頭前溫瑜接連輕咳,似是疲態極重,再催馬上前的時節,卻發覺女子滿面赤紅,單手握韁,周身不住輕顫。女子體弱,更休說只堪堪二境的修為,若要憑內氣暖身蒸衣,原本便僅比斂元深厚一線,尚不能運轉圓潤通順,如今若是強行運氣,全然不足路上所耗,故而這接連一晝奔行,溫瑜即便有練刀的底子,也未曾抵住刮骨秋雨當中所蘊冰寒。
雲仲原本仍是氣結,但再瞅見溫瑜顫抖不絕的兩掌,到底還是不禁出言,“瞧瞧,不聽前輩言,如今吃了這般虧,如何能再行趕路,非要逞一時之勇,到頭來更是耽擱行程,圖個甚?”說罷甩鞍下馬,不由分說將黑獍牽到一旁,隨處選枚樹樁栓得,又從背囊中掏出條帕子,蓋到溫瑜頭上,口中仍是並無半刻賦閒,數落道,“前無村落後無城池,荒郊野嶺當中惹上風寒,怕是得熬上三五日才可痊癒,如今還是先行歇息一陣為妙,何苦來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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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樣仍未曾長開的少年老氣橫秋,絮絮叨叨不止,收攏四周不曾叫秋雨沾染的柴草,掏出懷中破爛火折,好容易將篝火生罷,隨後將仍舊僵在馬背上的溫瑜緩緩攙到火旁,取來已然浸透的水囊擱在篝火一側,擰乾髮絲當中殘留雨水,這才得空坐下,瞧著女子通紅麵皮,一時語塞。
似乎自家大師兄言說過,這位瞧來貴氣天資過人的姑娘,此來南公山,本就是有難言之隱,雖不曾得知,但既是生在仙家,難處自然更難,就連那處大紫鑾宮都是左右兩難,想必若是落在自個兒身上,比起那年砍柴練劍,都是要困苦許多倍。
“其實我上山也不過一載有餘,原本與三師兄一道入山,還當自個兒要比他行高一分,將三師兄的頭銜搶來,總好過在南公山中墊底。”少年瞧見溫瑜抓起那枚布帕,自行拭去髮絲雨水,才放心下來,靠到背後遮風巨石上頭,自顧自講道,“如今想來的確是有些好笑,去爭個座次輩分,倒真是與幼時學堂排座時節那般,都要爭坐前頭,卻不曉得若是湊到先生眼皮底下,諸般舉止皆落眼中,最是容易吃手板,敲得極疼。”
溫瑜不解其意,再者周身疲累酸楚得緊,只得默然聽起,將髮絲拭個乾淨。
“來南公山前,師父不靠譜,早已心中有數,卻不曾想將我扔到齊陵境內,隨商隊緩緩往頤章而走,足足數月,初嘗江湖滋味,知曉家家不易,知曉除卻諸般春風得意,風流無雙之外,大多江湖中人依舊苦苦奔走,為的不過是一碗餬口飯食。”
“商隊當中有位年歲頗大的漢子,都不曉得他本名,只曉得姓氏,平日裡勤快得緊,商隊大小雜事,皆由這位老呂搭手,似乎除卻少飲幾碗酒水之外,最是愛馬,甭管路上遇著何等模樣的馬匹,都得端詳打量一陣,且大多並無偏差。”少年瞧著天上烏紗散去,雨水止住,一輪明月長懸當空,才發覺今日正值望日,月圓星亂,甚是好瞧,於是不由自主便自行講說下去,“直到臨近武陵坡,才曉得這位極勤快的漢子,無妻無兒,唯有家中病重老母,每月湯藥所需的銀錢,近乎便要外出走一趟遠路,哪裡有女子瞧得上眼,說是避之不及,都是半點無錯。”
“人在世間煩憂苦多,歡愉苦稀,就連山上人修行,都往往願在頭前添上一個苦字,稱其為苦修苦悟,說得沒錯,可比起那位老呂,修行道上的苦頭,不過爾爾。”
少年長處口氣,“機緣巧合,溫姑娘入我師兄門下,雖說年紀不及姑娘,卻是陰差陽錯稱我一聲師叔,既然如此,自要與姑娘說個明白。”
“我在江湖時日不淺,也曾遇上那等力不從心的煩憂事,故而姑娘今日所言,其實盡數解意,但總有些事急不得,緩緩而行,不加懈怠鬆弛,總有撥雲見日的好時節。”
溫瑜擦拭髮絲的一手緩停,雖說麵皮仍舊燙紅,但似乎比起方才好上許多,瞧著眼前篝火,突然開口。
“後山苦修地,之所以說是苦修,在於直指心疾,其中空無一物,唯有一方水潭,瞧來便可窺探本心隱憂。我見胥孟府府主日後可破五境,身間威勢,尚不亞於那位五絕之首,莫說南公山,天下仙門皆盡俯首,更莫要說大紫鑾宮。”
“真到那時節,又該如何自處。”女子苦笑,將布帕遞給少年,“南公山有恩於我,溫瑜又豈能叫南公山滿山上下替我出頭,除卻自身捨命苦修,別無他法,故而一時間心念不穩,唐突言語,還望小師叔莫要怪罪。”
少年嘆氣,抬手去接時,卻是發覺女子掌心滾燙,就連雙目都是有些迷濛,昏沉得緊,再小心探探後者額間,更是譬如碳火正旺。
月朗星稀,秋雨初歇,官道百里以外山坳當中,有位少年踏月而走,借火把明光四下找尋,走走停停。秋雨隨寒,這場雨水過後,夜裡冷涼譬如寒潭,少年一身單衣,如何瞧來都是單薄得很,可腳步丁點不曾放緩,山崖怪石,樹梢溪畔,近乎整夜不曾歇足,每翻找出枚藥草,便小心擱在懷中,而後馬不停蹄往別處而去。
直至天際發白,這才往遠處篝火走去。
晚月似銀沙素雪,淺照歸人。
溫瑜再醒時,周身輕快許多,盡力睜目時,但見篝火仍舊未熄,畢畢剝剝爆響不止,而如今已然酣睡過去的少年,腰間水囊卻是擱放在自個兒身側,湯藥滋味正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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