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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仲回返紹烏鏢局後,接連飲酒三日,將原本已然是無精打采的秋湖劍神意再度激起怒意來,風斬秋草似的將腹中雜亂經脈斬了又斬,似乎仍舊有些不解恨,繞是休憩行氣的時辰,也要來攪上一攪,其中更是有幾回,險些令行氣之中的雲仲內氣遊走錯亂,竄到靈臺中去。
行氣最為忌諱內氣亂行,倘若生出差錯,誤走到四肢百骸,起碼要落得一個經絡腫脹痛癢,更為重些,便要吃著走火入魔的苦果,極為難熬不說,折損修為亦是難免,更不消說遊走入靈臺之中,惡果更甚。
可即使如此,雲仲也是無可奈何,這秋湖神意彷彿在丹田之中生根似的,雖邁入二境可調遣內氣,但憑他自個兒的那點淺疏內氣,斷不可能將秋湖劍神意從丹田中驅趕出去,只得忍氣吞聲,時常偷著罵兩句解恨,巴不得吞上幾十斤酒水,一股腦把這天殺的劍神意衝將出來。
但終歸是隻能略微想想,吞上幾十斤酒水,休說能把這劍神意衝出腹外,八成反是秋湖暴起,將他原本通體經脈斬個七零八落,其中痛楚,怕是比之前所受的苦頭加到一處,還要猛烈些。
至於許磐丁二筒這幾位,幾日下來更是推杯換盞,喝得滿臉漲紅,可惜這幾位實在是不曉得雲仲酒量深淺,輪番上陣,硬是沒能將雲仲灌躺,到頭來倒是自個兒喝得頭痛欲裂,不省人事。
鏢局做的乃是刀尖生意,生死由命,不過每每押鏢歸來,都得喝個酩酊大醉,一來是慶幸性命無憂,二來便是解解心頭血氣。亙古以來皆是如此,活著歸家的狂飲三日,戰死在半路上的,家宅外頭默默懸起白綾,即便是家中老小再過悲慟,可也只能如此。
本就是賺得賣命錢,無人可怨。
楚筠酒量還在許磐丁二筒之上,除卻比不過雲仲這等生來便能飲善飲的天賦異稟之人,也算得上是紹烏鏢局頭一檔,故而三日聚飲過後,則是早早起身,攜雲仲趕往戰死鏢師家中,說是弔唁同袍也罷,說是勸慰家眷也好,可總要代鏢局走上一趟。
“沒猜錯的話,雲兄弟此番回師門當中,一年半載就見不著了。”楚筠騎著頭瘦弱馬匹,向一旁少年問道,酒氣橫生。
“八成是如此,”雲仲無聲笑笑,“自打入南公山以來,還沒出過這麼久的遠門,總要好生在山上待一陣,夯實修為再下來;此戰我若不是二境,而是邁入三境虛念,鏢局眾人,一個都不會少。”
“心腸雖好,說得卻不對,”楚筠搖頭,緩勒韁繩,“我們這行當,說句難聽點的話,本就是生死由命,每回送鏢,其實人人都交代好了後事。西郡在頤章境內,雖說江湖門派比不上東邊那般冗雜,但苦於流寇馬賊,當屬最不太平的地方,所以出鏢一趟,趟子手都是向來不亮鏢威,更無需喊鏢號。”
少年皺眉,身在鏢局這些日,似乎是從未聽過趟子手喊鏢,卻始終未曾開口問詢,今日正巧有空,於是開口道,“為何?”
“亮鏢威一舉,本就是給周遭劫鏢的山賊提個醒,留夠道上的面子,倘若是兩方有交情,才亮鏢威,曉事的劫道山賊便自覺讓出條路去,即便是近來手頭不寬裕,也不過劫個幾十兩財物,壓根不會動起干戈。”兩人並駕齊驅,夜色之中,馬蹄聲寂寥。
“但山賊可不同與流寇馬賊,後者猖獗,更兼諸多暴行,更不會與鏢局中人有半點交情可言,”楚筠嘆氣道,“見過以每日殘羹剩飯與野犬換得看家護院,你可曾見過與虎狼謀皮的?故而就算是亮起鏢威,也是無用之舉。”
“死在這等人刀下,再尋常不過,所以也休要將這些攬到自個兒身上。”
雲仲點頭,卻依舊是長長嘆了口氣。
不遠處人家門外,赫然挑著枚白綾。
兩人自覺下馬,栓到路旁欄杆處,楚筠先行一步,輕輕叩門。
良久過後,屋中才有蹣跚腳步響起,緩慢開啟宅門,一位老嫗推門過後,轉身便走,似乎已然知曉是誰人來訪,顫顫巍巍道,“兩位是鏢局來人,正堂停有棺木,不方便接迎二位,就暫且在院中一坐,老身給兩位沏壺茶去。”
“老人家不需如此費心,我二人且來瞧瞧,弔唁一番,不喝茶水。”楚筠緊走兩步,攙扶住那位老嫗坐下,輕聲慢語道。
老嫗落座,瞧著眉眼便是微腫,可言語仍舊是淡然文雅,似是說家常一般講道,“我兒在鏢局之中,呆了足足六七載,連老身都忘卻了,這但凡是鏢局行當,哪裡有不涉險的,北路的馬賊流寇不願過盤馬嶺,倒還真以為就是個送貨的小營生,銀錢賺得也足,直到今兒個才想起來,這行當中的人命賤如草木。”
一番話講得從容平和,竟是將原本想要開口勸慰的楚筠與雲仲,事先預備好的話語都噎在喉中,不知該如何言語。
“這位鏢頭,不知我兒平時在鏢局之中,辦事盡心否?”頓了片刻,老嫗抬頭問道。
“鞠子良在鏢局當中,無論身手還是膽魄,都行在極前,更是為人和善,人緣奇好。”楚筠開口,可說出的言語,卻是極乾澀。
“那便好,”老嫗笑笑,“從小兒年方六七時,老身夫君便害急病離世,算來已有二三十載,私塾學堂難尋,都是老身一人靠早年學來的丁點文墨教子,倘若真是如此,那老身心血也未曾白費。”
楚筠面色很是冷硬,終是長嘆一聲,拿出包銀兩,擱在桌上道,“鏢局所發放的銀錢,算起來已是近五十兩,老人家每月亦可從鏢局中領銀錢,好生頤養天年。”
老嫗擺擺手,“好說,這銀錢,還是叫我兒妻室去領罷,好歹我鞠家還留下了根獨苗,老身雖窮,可也足夠養活自個兒,別苦了孫兒便可。”
老嫗麵皮之上的褶皺,於微弱燈火裡,縱橫交錯,溝壑連綿,尚且瞧不出多少悲意,言語更是溫吞,故而顯得極有分寸,可越是如此,越是令雲仲心頭酸楚。
“年紀漸長,兒郎後輩身上的事,縱使想要去管,也難免有心無力,當初老身勸過子良,說舞槍弄棒,當真不如多學些學問,哪怕家中尚不算寬裕,也要自行多念一陣書,日後才可過得舒坦,可事至如今,老身才曉得,甭管是學富五車還是庸才一枚,若無家室擎著,怕是要有堪比古之重臣的能耐,方可勉強踏入文人一列。”
“鏢師雖說背託風雨,可所賺取的銀錢,當真不是可鄉間教書先生能比的,卻忘了世上哪有白白撿來的好行當,事至如此,只怪老身一時糊塗,不該叫兒郎踏入此門。”說話間,老嫗瞧瞧雲仲,嘆氣不止道,“這位少年郎,今兒乃是頭回瞧見,本不該倚仗空活許諾年月去嚼口舌,可還是容我多嘴一番,若是有旁的謀生法子,今早從這行當中脫身出去為妙。”
“紹烏古鎮歷年以來,常懸白綾,一方白綾便是一條兒女性命,又叫家中人如何擔得起。”
良久過後,兩人弔唁過鞠子良棺木,邁步告辭,無言上馬,直到拐過街巷,才聽聞院中哭聲起。
兒郎一條性命,換銀錢一包,遺孀孤兒,老母一人。
楚筠擦擦眼角,輕聲道,“去下家吧。”
夏風可浮白綾尺,家家難渡少兒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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