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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勢越發急迫,連無數山石草木也叫泥水衝得鬆動,隨流而下,令本就崎嶇的山路更為泥濘難行。
孫姓後生照老呂所說,同當家的與老三斤知會一聲,隨即便調轉馬頭,沿著已然拉開極長的商隊回返,馬蹄踏雨多有打滑時候,卻仍舊是甩開馬鞭,朝後頭狂奔而去。
藉著偶爾雷光,後生遠遠便瞧見了老呂有些佝僂的背影,可令他心生疑惑的是,老呂掌中掂著一柄刀。
周遭從車廂中走出的一眾漢子,也是手中掂著兵刃。
精瘦後生連忙眨眼向後觀瞧,卻見商隊之後,有無數黑甲朝前逼去,急雨潑在甲冑之上,於驚雷當中不似人形,反倒極像是無數怪蟲,密密麻麻沿山路摧壓而來,分外崢嶸。
老呂亦是聽清耳後的馬蹄聲,背對孫姓後生喊道,“這夥賊人箭法極準,千萬莫要近前,速去找其他人手!”
也就是當下情勢緊急,其實老呂還有幾句話未曾明說:方才他打馬蹄處夠著那兩支一絡索,便覺得此事極蹊蹺,尋常劫商斷道的賊寇,大都是衝著商賈貨品而來,即便是欲強行逼停車馬,多數手段也不過是陷坑絆索這等明面法子。一絡索則是同這些法子不同,屬於相當隱蔽一類,若非有經驗老道者,壓根就不會在意馬蹄處的兩枚草莖,故而多用於軍中。
如此一來,老呂自然就添了三分小心,順手將車廂當中的長刀拽出,橫在胸前,又令周遭下車幫忙照看馬匹的眾人各自握好手頭兵器,這才小心翼翼壓住馬腿,將數枚一絡索從馬蹄筋肉當中抽出。
僅這麼片刻功夫,身邊的漢子便朝老呂肩上拍拍,往商隊後頭一指。只見數十位身著鐵甲的黑影從山腰當中顯現,甲冑在雷裡映照得通明油亮,煞是駭人。沒等老三斤搭茬,那漢子便被一枚鐵箭穿了頭顱,一聲未吭便跌在雨水當中,死得極透。
血落雨水當中,哪能如話本當中所說盤桓良久,乃至暈成一片紅酥琥珀,自然片刻之間便已無痕。
人命亦是如此,死在江湖裡頭,就只是死在江湖裡頭,所謂壯懷激烈,蒼涼愴然其實半點也無,空餘一張破漏皮囊砸在泥裡。
老呂在這江湖裡摸爬滾打的時間也是不短,這等事早就習以為常,故而也沒空去看那位腦袋被射了個通透的弟兄,只是吩咐幾人當心,取來車中硬盾頂在前頭,莫要再讓暗處搭弓之人偷襲得手。雖說表面上並未表露半分異樣,可老呂心中卻是又沉了一分。原是雨中出箭極為難中,倘若幾粒雨滴砸在箭桿上倒還好說,但這等大雨滂沱雨點連綿的天景,砸在箭桿上的雨滴之多,想來也能將本來瞄得穩當的箭羽砸得歪斜:再者夜雨當中視野極差,加之泥漿迸濺,商隊上下並無火把亮起,此箭仍舊能直直射中,拉弓之人,想必也並非是尋常人。
再說一般賊寇大都不佩甲冑,一來是甲冑價錢不菲,二來山野當中身披鐵甲,常人更是難以身負鐵甲走山串嶺,當然也就罕有人如此穿戴。而今日卻是並非如此,弓手箭術極精,且這些黑影皆是身披魚鱗甲,雖說前行緩慢,可依舊是能瞧出步子相當穩健,並不是那些山野流寇所能比擬。
故而老呂壓根就未敢有半點掉以輕心,而是直等到孫姓後生騎馬歸返,這才朝後者叫道。
那後生也是瞧見了山坡下那數十披甲的黑影,也是瞧見了一位漢子躺倒在地,心中亦是明瞭,來不及應聲,便俯身催馬朝雲仲車帳當中奔去。
精瘦後生想得其實並沒有半分錯處:若是唐不楓在時,他定會先前唐不楓車帳當中叫人。原是唐不楓對敵極多,除卻身手高明之外,經驗也是極為老道,雨中對陣也有數次之多。商隊上下興許有人爭論老三斤的錘與韓席的箭究竟孰高孰低,但唯有唐不楓的刀,十年來穩居商隊之首,並無人抱有半分唐瘋子徒有虛名的心思。
然而眼下唐不楓已然那位漠城女子周遊各處,商隊上下能耐處在頭裡的,便只有雲仲一人。那回刀劍迭起的文鬥,商隊這群弟兄皆是看在眼裡,究竟能耐如何,大抵也是心中有數,於是這後生便將身子伏低,趴在馬鞍橋之上規避箭羽,朝著雲仲車帳便是拍馬而走。
山間亭子當中,方才那一箭梁鯖看得分明,面前這位覆面之人彷彿壓根就未曾準備半息,便已然將背後大弓摘下,輕飄飄地拽滿弓弦。
只一箭,數百步外那位漢子便應聲而倒,只留下弓弦震顫聲不絕於耳,乃至一時將雨聲都隔絕在外。
梁鯖自問,若是天朗氣清,數百步距離正中靶心,於他而言並非什麼難事,可這等架弓便射的控弦能耐,的確是令他驚懼,何況外頭雨水甚急,無光無月。就連平素對箭術極為自負的梁鯖,也不由得承認這一箭極為驚豔。
“可惜了。”覆麵人輕嘆,隨後舉弓不動,再將身旁箭囊中的鐵箭抽出一枚,搭在弓上由兩指扣住,穩懸不動。
雷霆淌落,在天上綿延許久,這時梁鯖才看清,原來那張牛角大弓,弓弦乃是老蟒筋。齊陵民間講究蛇長三丈才可稱老蟒,若是年份足夠或是服下什麼天生地養的寶藥,這蟒便可化作大妖為禍一方,非人力能降,且老蟒極為狡猾滑溜,但凡覺察到敵手人多勢眾,便會自行隱匿於鑽打出得蟒窟當中,數日不顯蹤跡。若想剝開這麼條極為連貫完整的蟒筋,難度可想而知,即便是齊陵朝中武官的上五侯,亦是難求一條老蟒筋引為弓弦,足可見此物之稀,當屬貴不可言。
“兩三載前,我隨那位大人外出遊獵,機緣巧合之下逮著頭五六丈長的畜生,剝皮去骨得蟒筋三丈有餘;那位大人看著捕蟒奇景爽快,賜我半丈蟒筋,若是梁將軍對這玩意兒有意,下回給您也帶兩條便是。”覆麵人緩緩道來,就如同逮住條長蟲一般,哪有半點在意之感。
雖說這覆面之人看似謙卑恭敬,可梁鯖卻是不由得又將腰桿挺了挺,將眼簾往下又垂了垂。
雖謙和恭敬有加,然不怒者自有威勢,更甚天上雷雨萬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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