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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說有陳沖暗地進言這樣的插曲,大體上而言,天子的聲望還是在持續上升的,當他向朝中提出遷民一事,即使有不少朝臣腹誹勞民傷財,可敢出言否定的卻寥寥無幾。反倒是周不疑諸葛亮等臺閣重臣懷有疑慮,以為遷移民眾過於浩大,可能會有損朝廷根基。
檢閱戶籍後,又細算成本,最後臺閣決意採取“四家之口留一、六家之口留二、八家之口留三”的策略在關西匯攏移民,而後將遷民分為八批,計劃於四年內完成移民。可即使如此,預計朝廷每年因此要多支出二萬萬錢,軍費卻絲毫不減,這無疑給財政帶來了極大的壓力。為此劉燮號召百官,除去基層縣吏以外,所有官俸一律折半,竟也推行下去了。
到了隆安四年的十二月中旬,此事就已釋出到郡縣一級,而且催得甚急,畢竟若再耽擱一段時日,恐怕遷民到淮北,也誤了春耕的時辰。百官也知道天子的性情,不敢有絲毫馬虎,當即帶人拿了案牘和繩子去鄉里點人,連哄帶騙,總算在年關之前先湊了十萬人出來。而後由姜敘帶了三千兵馬,負責將這些人押送到徐州。
由於事發突然,很多移民都沒有準備,而且也沒有遷居的願望。所以在被押送的時候,很多人是被繩子捆住雙手系在一起,哭著和家人告別,然後踏著雪走上離鄉之路。路人看了也都覺傷心,相互議論說:“聖君治下哪有這種景象?這是亡國之相啊!”
在這種情況下,鄉縣中一度鬧出不少亂事,很多百姓都出逃到山林之中,又導致生出了許多山匪,令郡縣官員焦頭爛額。以至於司隸校尉諸葛亮自告奮勇,暫時放下其餘雜務,親赴三輔處理此事。諸葛亮廣散佈告,稱先歸鄉者不遷民,又搜鄉檢野,親自將出逃百姓一家家勸回鄉中,才使得事態沒有進一步惡化。
但要能令關中百姓安心,支援以後繼續遷民,如此還遠遠不夠的。到隆安五年三月,諸葛亮上書天子,以丞相陳沖久治關中,三輔百姓鹹思其恩德為由,希望能請陳沖再次巡撫關中。聲稱只要是陳沖負責遷民一事,關西定然平復。
劉燮無奈,只得再次到丞相府與陳沖密談。但出乎他意料的是,陳沖卻沒有出山的意思,他對劉燮說:“陛下既然以為這是古今罕有的大事,就應該親力親為,親自到關中去動員。”
“當真?”
見劉燮的神情將信將疑,陳沖不禁嘆了口氣,又娓娓說道:“陛下,關中大治,本就不是我一個人的功勞,同樣也是先帝的心血。當年遷都之際,關中百姓圍街相送,你也是知道的。可見百姓無不視先帝為父母,亦視陛下如胞親,只要陛下前躬親施恩,必然能夠成功。”
這番話說得很懇切,劉燮聽了也很是感動。他心想,這些年來,雖然朝堂裡有些亂子,但叔父卻從來都是偏幫於我,有意見也只是暗地勸諫,至親之人也不過如此了。繼而又為自己這些年來的懷疑和提防感到慚愧,不禁向陳沖連連道歉。
陳沖對此自然是欣慰的,他常常也會反思,自己和劉協分道揚鑣,雖然有這樣那樣的緣由,可總得說來,大概也是因為自己把權太緊吧。所以再一次輔政後,他幾乎是徹底放權。雖說不是上是一帆風順吧,但結果還是差強人意的。
送天子出府的時候,劉燮看到陳沖府中眾人多在收拾行李,門前也停了兩輛馬車,不禁好奇問道:“叔父這是要遠行?”
陳沖笑道:“你翼德叔安家在晉陽,已經和我三年沒見了,所以就約我今年過去敘舊,日子就在這幾天。陛下要請我去關中,我可就得違約了。所以再三推脫,還望你擔待。”
劉燮口中說著“哪裡,哪裡”,心裡隱隱間竟感到有一絲羨慕。他想,叔父言談間無半分功利之氣,留侯也不過如此吧。
分別後,劉燮和臺閣群僚計議了一番,當即在元宵後前往西京長安。而陳沖也在次日攜家離開雒陽。不同於之前皇帝出行的盛大場面,此時的陳沖遠行,已經沒有人相送了。但陳沖倒也覺得愜意自在。適逢初春細雨,清風拂面,他與妻兒乘著牛車於官道上慢行,伸手便有一種令人感動的微涼,提醒著他的身上還有溫度。只是遮下一根柳枝後,嫩綠的細葉與手臂的皺紋形成鮮明的對比,這讓陳沖忍不住遐想,自己的生命還有多久?這個問題自然是沒人回答的。
不過說起來,關羽本來是要與陳沖一起同行,但是臨了關興生了場大病,他一時走不開,只得放棄了。臨行前,他特意從家中拿了副長劍與幾壺酒,託陳沖轉送給張飛。陳沖自然是應了,不過路上想起來,還是覺得有些好笑,當年大家相遇時,言談起來都是國家大事,詞鋒縱橫天下,不屑於談小家小情,但到得老了,都還是俗了。
想到這,陳沖不由記起陶潛的一首詩,道:
“昔聞長者言,掩耳每不喜。奈何五十年,忽已親此事。
求我盛年歡,一毫無複意。去去轉欲速,此生豈再值。
傾家持作樂,竟此歲月駛。有子不留金,何用身後置!”
真的有人能一直不變嗎?陳沖默嘆,人這一生,來也不受控制,去也不受控制,想讓自己一直不變,真的是千難萬難。陶潛說,人生苦短,不如在一時縱情歡樂,就是這個意思。
陳沖本想從天井關直接進入上黨,但是牛車走不了這樣曲折的山路,只好改變計劃,經河內至魏郡,從涉國壺關進入山西。途中路經八泉峽,可見河谷中洪流滾滾。混濁的洪水裹挾著沿路沖刷的枯草,自坡上滾滾而下。
此地有少量漢軍設卡,守將是一名並軍老兵,他看出陳沖的身份後,急忙出言挽留,希望能親自款待丞相一行。他們知道陳沖向來簡樸,所以雖操辦了一下,但也不過是殺了兩隻雞,取了幾牒醋芹和泡筍,陳沖果然吃得很高興。
陳沖問老兵,最近關西忙著遷民,幷州也不例外,可有出什麼亂子?老兵回說,幷州人跟著先帝和丞相這麼多年,便是去刀山火海也無可畏懼,哪裡會生亂子!只是打仗後留了太多殘廢,恨不能為朝廷更盡一份力了。這話說得陳沖感動又慚愧。臨別時,老兵又送了陳沖一座木佛,是他親手雕的,陳沖回送了他一塊玉抉。
過了八泉陝,進入壺關,後面的路陳沖就很熟悉了。從涅縣翻過羊頭山,抵達昭餘澤,而後沿著汾水北上,到二月底,他終於抵達晉陽。一路走來,陳沖經常會感到神情恍惚,而後看見過去的自己與朋友在其中賓士。真是漫長的一段路,可自己當時走得卻這麼快,一轉眼就到了這個年齡,而剩下能陪伴自己左右的朋友,確實寥寥無幾了。
到了晉陽,陰沉的天氣逐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貼近的晴空。陳沖下車時環顧左右,都是熟悉的如怒濤般的山勢,以及山脈間星羅棋佈的田野。
他命侍衛們先去車騎府報信,自己則就在龍山腳下的驛站歇腳。第二天,張飛過來迎接他,一行人浩浩蕩蕩,架勢非常足。而張飛本人還是老樣子,除了鬢髮有些斑白外,他著一身戎服,腰佩兩把斫刀,配合孔武有力的身材,一如過去打扮。只是行走俾睨間,張飛身上貴氣愈發逼人,陳沖初看之際,幾乎認不出了。
當然,可能是與文士結交多了的緣故,張飛身上還多了點文氣,他見面竟文縐縐地對陳沖說:“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隱憂。兄長闊別數年,我還以為都已經忘了我這兄弟呢!”
陳沖聽笑了,回說:“玄德讓我輔政,我怎敢推辭,陛下這兩年走上正道,我才放得下心。”而後又吟誦道:“綠兮絲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無訧兮。”兩人裝模作樣了一會,隨即都哈哈大笑,相互間一個擁抱,隨即結伴而行。
在一眾老臣中,張飛是唯一還留有些許實權的。魏延被貶至隴上後,劉燮思慮再三,把張飛調回北府,雖不是再總攬軍政人事,但大小兵事都還是過他之手,名義上也還是幷州首腦。張飛自己也並不節省,行走起來,周遭數百個侍衛開道,顯得排場很大。
當夜的晚宴,他把家中的晚輩都叫出來,和陳沖見面。男男女女不下十餘人,非常熱鬧,而飲食則算得上鋪張了。每人桌案上都有三四樣珍饈,不乏鹿茸、熊掌這樣的奇物。場面一度令陳沖感到尷尬,這與兄弟幾人早年的簡樸作風大相徑庭,但他沒有發作,而是把關羽自釀的酒水轉送給張飛。好在張飛還是非常欣喜,他笑說:“兄長釀酒,千金不換。”而後分發給晚輩一齊飲用,這就算是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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