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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務實與王庭撰這邊剛商議完一些不足為外人道的事情之後,外間傳來熊廷弼的聲音:“恩相、恩堂,茶好了。”話音雖至,但卻沒有腳步聲響起。
裡間二人相視一笑,王庭撰小聲道:“飛白性雖耿直,但悟性頗高,只是我近來常常疑惑,彼時日新與他素未謀面,究竟是如何發現這般人才的。”
高務實笑了笑,卻並未作答,反而朝外間吩咐道:“飛白無需多禮,茶既好了,拿進來便是。”這話說完,便聽見熊廷弼應了一聲,從外間端著茶盤進來,開始侍候恩相、恩堂二人飲茶。
做好這一切,熊廷弼便退至一邊垂手肅立。高務實見了,笑著一指旁邊的座椅道:“你也是儲相身份,不必這般拘束,且坐著吧。”
所謂“儲相”,其實是個抬高人的說法。在大明朝,一般來說會將透過了館選進入翰林院為官的人看做“儲相”,意味著這些人將來都是有機會成為內閣輔臣的,這一點在高務實金榜題名時便有提到過。
熊廷弼微微躬身示禮,退到一旁的座椅邊,就著半邊屁股坐了下來,態度依舊頗為謙遜。高務實見了,心中暗暗點頭。原歷史上的熊廷弼有個問題,就是有些恃才傲物,而這在官場上而言卻是一大弱點。現如今經過在自己身邊的“見習”,他的性子似乎有了些改變,誠然是一件大好事,對於他將來的發展必有助益。
“私事”已經談完,現在熊廷弼也回來了,該是談正事的時候了。
高務實稍作沉吟,開口道:“二位都不是外人,我就有話直說了。接下來,蓮塘要去接任甘肅巡撫,並在西征準備接近完成之時加西征經略,全權負責本次西征諸事;飛白即將結束觀政,加監察御史,一個月後改任甘肅巡按御史併兼任西征監軍。”
王庭撰拱手道:“蒙元輔信任,庭撰自當盡心竭力,為朝廷征討餘孽,安平西域。”
熊廷弼緊接著也拱手道:“元輔信重之深,廷弼如擔千鈞,但國有所命,焉敢推辭,即便才疏學淺,亦當砥礪而行。
廷弼此去,必嚴整綱紀,賞善罰惡,不使有功者無賞,不使有過者逃咎。此去西域,廷弼欲隨行軍中,臨陣戰前,為復我漢唐之風而一盡綿薄之力。”
二人這番話雖然都不過是場面話,但高務實還是頷首表示認可。不過他並不是要聽兩人表決心來的,因此繼續往下說,先對王庭撰道:“蓮塘此去,有三件要事必須加緊辦理。”
“請元輔示下。”說到正事,王庭撰就不再稱呼高務實為“日新”了,而是用上了“元輔”尊稱。
高務實道:“其一,清查甘肅歷年欠餉。”
王庭撰面色一肅,道:“元輔久歷軍務,自然深知我朝各鎮欠餉之事由來已久且緣由頗多,此番下官巡撫甘肅,不知要將此事上究何年?若然其中一些事已然難以查明,又該如何處置?”
王庭撰這話說得多少有點遮掩,也過於文氣。實際上他想說的就兩點:一是高務實這個“清查”的“追訴期”究竟有多長?往前追三年五年,還是十年二十年,甚至更久?
二是一些糊塗賬要怎麼辦?是既往不咎了,還是找個辦法徹底了結?
高務實道:“清查要分兩個時段,萬曆以前和萬曆以後。蓮塘,我這裡和你交個底,萬曆以前的欠餉,你在三個月內能查清多少是多少,儘量多查、儘量查明;萬曆以後的欠餉,無論涉及到誰,都給我一查到底!
戶部和兵部的賬沒有我不能清點的,這些年給甘肅撥了多少銀子,我最是清楚不過。按理說,甘肅獲得的撥款雖然肯定比不上薊遼宣大,但自伐元之戰後,朝廷前前後後也撥過去兩三百萬兩用於加強武備了。
這麼多銀子撥下去,為何布日哈圖一個偷襲就丟了嘉峪關和肅州,甚至連甘州也只能死守城池,面對蒙軍便不敢越雷池一步?
說句不嫌自誇的話,我打蒙古人時可全都是與他們野戰,而且無一不勝!為何我能做到,而甘肅便連試都不敢一試?我看這絕不僅僅是‘一將無能’的問題,而是甘肅各軍根本就沒有與蒙古人野戰的自信,而這種自信的缺失則必然與欠餉導致士氣低落有關。
因此,此次西征若要得勝,必須先解決欠餉問題。若不能保證西征健兒足兵足餉,怎能期望他們心甘情願遠征千里,跨荒漠、越戈壁,與韃子決一死戰?此乃蓮塘你到任之後必須首先解決的大事,絕對不能出現紕漏。”
王庭撰點了點頭,但沒有介面——因為高務實的話顯然還只說了一半,另一半問題還沒給出指示。
高務實平復了一下嚴厲的語氣,緩緩道:“至於一些已經難以查明,或者短時間內難以查明的糊塗賬,可以考慮實行買斷。”
“買斷?”王庭撰微微皺眉,露出狐疑之色,問道:“何謂買斷?”
高務實一開始對王庭撰臉上的狐疑之色並未看懂,但馬上覺得他這個表情不太對勁,這時才忽然反應過來:此時“買斷”一詞的意思與他後世那個“買斷”的意思……不太一樣。
此時的“買斷”,一般而言有兩種意思,但兩種都與歡場女子有關。第一種,是指富豪出錢長時間獨佔妓女。唐時孫棨的《北里志·王團兒》裡說:“果為豪者主之,不復可見”,然後自注:“曲中諸子,多為富豪輩日輸一緡於母,謂之買斷。但未免官使,不復祇接於客。”
第二種則是花錢為妓女贖身,並經官府批准落籍。元朝無名氏的《小孫屠》戲文第八齣裡說:“今日裡惜分和諧,謝恩家不惜千金買斷花為主。”錢南揚為此校注:“買,出錢替她贖身;斷,經官判斷,準其落籍。”
在這裡,高務實其實是犯了一個當前時代的常識性錯誤,只不過這也跟他一直潔身自好,從不狎妓有關。畢竟沒有出入過那樣的場合,一時之間也就沒想到“買斷”這個詞當前的含義。
“咳!我不是那個意思,不過僅就‘買斷’一詞而言,其意思倒也有些類似。”高務實幹巴巴地解釋了一下,將後世“買斷”的基本含義說給王庭撰聽了,然後補充道:“總之,就是拿出一筆錢來,把過去已經難以說清的欠餉一筆勾銷。”
王庭撰也知道高務實從不狎妓,因此很快跳過之前的狐疑,順著高務實的思路思索了一番,然後有些為難地道:“元輔,此事……恐怕好說不好辦啊。首先,那些既然是查不清的糊塗賬,那麼涉及到每家每戶甚至每個人頭上根本說不清到底有多少,甚至大概有多少都很難說清,那麼這‘買斷金額’究竟定多少呢?
定多了,朝廷要花一大筆冤枉錢;定少了,相關軍戶又會覺得朝廷故意坑害他們。況且,究竟有哪些人涉及其中恐怕也很難定論,這一碗水可就太難端平了。我就怕到時候有人得了‘買斷銀’,有人沒得‘買斷銀’,最後反而鬧出個不患寡而患不均……”
“那就均。”高務實果斷道:“實在不行的話,到時候甘肅鎮每家軍戶同時補欠。這筆錢平均到每一戶上可以少點,但必須要給。”
王庭撰繼續問:“那這錢是按戶給還是口給?”他說的“口”乃是“丁口”,即個人,也就是說“按人頭算”。
高務實想了想,道:“有些軍戶之中可能正巧當前無人服役,但朝廷不能因此把他們忘了,所以還是按戶來算吧。”
王庭撰沉吟道:“據我所知,各地衛所設定年久,生齒日繁,各家軍戶下除正軍之外,餘六七丁,或甚一二十丁者皆有之。如此,若按戶給銀,給得少了,一丁(人)分不到一兩,不過聊勝於無;給得多了,又怕對朝廷財政不利……”
“你這思路不對。”高務實擺手道:“眼下之事對你這甘肅巡撫而言只能是量入為出,即朝廷給你多少,你就按戶均分發下去多少,而不是你先去統計有多少戶,然後估摸個數字再來找戶部要錢。”
他說到此處伸出兩根手指,斬釘截鐵地道:“兩百萬兩,戶部單獨撥銀兩百萬兩給你做這件事。不管那些糊塗賬事實上究竟是怎樣的,這兩百萬兩你都拿去平均下發給每家軍戶——記住,這筆錢不能有什麼火耗,任何文武官員也都不得從中剋扣。”
高務實一轉頭,對熊廷弼道:“飛白,若有人要在這筆錢裡頭上下其手,你只管給我抓出來,有一個我殺一個,有兩個我殺一雙!
哼,朝廷大軍即將雲集甘肅,我倒要看看,誰想用自己的腦袋來為我西征大軍祭旗。要是當地官員真個不怕死,那我也不介意在出徵之前先用他們的腦袋築一座京觀!”
高務實這話說得王庭撰都有些心驚膽戰,倒不是因為他想在其中撈一筆,而是他感覺到高務實言語中殺氣十足,彷彿不是下定決心要大筆發錢,反而是下定決心要大肆殺人一般。
熊廷弼倒是聽得熱血沸騰,當即挺直腰桿,語氣極其堅決地道:“元輔儘管放心,廷弼雖身為書生,卻是不怕殺人的,何況殺的還是些貪官汙吏?這些鼠輩,正要一個個明正典刑才是正道。”
很好,小夥子很有精神。不過高務實此時卻沒有之前的嚴厲,一身殺氣倏然收了,微微笑道:“好,這件事就交給你監察了,這也正是你的本職。”
王庭撰雖然擔心這可能導致當地官員不滿,但考慮到剛才高務實說“朝廷大軍即將雲集甘肅”之說,倒也稍稍放心了一些,暗想:是啊,到時候幾十萬大軍雲集甘肅,哪個不長眼的敢在那個時候跳出來鬧事,真嫌脖子太硬,非要試一試本經臺手中的天子劍鋒不鋒利?
反正高務實說了過幾個月就要給他“加經略”,而這種事皇帝那邊肯定已經點頭,所以他現在已經開始以經略自居了。經略嘛,屆時皇上肯定是要下賜天子劍的。有了天子劍在手,那可就比一般的撫軍甚至制軍更有威懾力了——君不見伐元之戰時,蒙元經略高務實就以天子劍的權威直接把李松給處理了?那可是堂堂薊遼總督!
[注:當時高務實的經略軍令是:“命紫荊關參將馬林捧本經略尚方劍,領三千騎星夜南下古北口,問斬古北口守將;再下密雲,解除薊遼總督李松本兼各職,李松準冠帶閒住,待勘。另著馬林,以經略令,召順天巡按御史李汝華至密雲,暫代制軍,候朝廷新命。此令即行。”]
要知道,高務實當時也還未入內閣,只是以戶部尚書兼任的蒙元經略。自己雖然是以甘肅巡撫兼任經略,但考慮到西征乃是當前朝中大政,估計屆時即便不給自己加兵部尚書銜,應該也要給自己一個右都御史,那麼聰級別上來說和高務實當初也大差不差了。
王庭撰鬆了口氣,於是問道:“元輔說有三事要緊,如今才說一事,不知另外兩件事又是什麼?”
高務實見他對清查欠餉的事翻了篇,知道他已經答應下來,因此也就繼續道:“第二件事,清查甘肅武備。”
頓了一頓,又補充道:“我所謂武備,並非僅指該鎮各衛官兵隨身軍械、甲冑與火器等物,還包括朝廷歷年撥款所要求加固的邊防設施。至於倉儲庫存,那更是重中之重。
你此番清查,一來要清點數目,二來還要明確其中堪用與不堪用者各佔幾何。此後,追責之事由飛白負責,你則主要負責把這些資料搞明白——我必須完全瞭解甘肅當地各項實際資料,包括兵員、槍械、火炮、火藥、甲冑、糧食、馬匹、駱駝、輜車乃至大到帳篷、小到鐵鍋等各種物資的儲備情況。”
王庭撰悄悄吞了口吐沫,苦笑道:“昔看元輔百戰百勝,只以為是用兵如神,如今聽了元輔這些吩咐,方才知道兵法所言不虛,而常人卻只讀了字句,根本不知字句之後的詳細。
兵法雲:‘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又言:‘昔之善戰者,先為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不可勝在己,可勝在敵’。然則何謂‘知己’,又有多少人認真想過?今聞元輔這番要求,方知‘知己’之難也。庭撰受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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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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