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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鯉的這番舉動大出高務實意料之外,但想想卻也在情理之中。

雖然沈鯉從翰林院外放部衙的時間並不長,然而他的年紀卻並不小,今年已經五十有八。都不必說別人,想想張居正當初入閣才四十出頭就知道,要沈鯉現在不著急,那的確很難。

哪怕張學顏效仿郭樸當年,一到七十歲就堅決請辭致仕,可等到沈鯉順利接替他入閣,也已經過了六十,這實在有點太遲了。

但沈鯉的這個做法卻讓高務實很不痛快,因為這對實學派整體而言是一個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策略,而對於他高務實本人,則還要反過來,是殺敵八百、自損一千。

張學顏在遼撫任上雖然主持了幾場大戰,但他和高務實不同,他只負責排程,仗是李成梁去打的。他自己擅長的其實還是施政細節,尤其是當他在戶部任上及作為主管戶部的閣臣搞出了《萬曆會計錄》之後,更是以熟悉財政而著稱。

因為熟悉財政,他對高務實格外重視,也成為高務實在內閣之中的鐵桿盟友,與吳兌一起形成了高務實在內閣之中的兩大臂助。如果張學顏去位而沈鯉入閣,很可能導致許國與沈鯉的聯盟反壓高務實和吳兌一頭。

實學派本身是改革派,然而許國和沈鯉都是實學派內部的保守派。保守派不是說就不肯改革,只是對於改革的力度、步伐的大小與被天下人視為激進派的高務實不同。

高務實早年其實也不被視為激進派,當時朝廷高層都覺得高拱才是激進派,高務實反倒是個能讓高拱保持克制的存在。

事實上高務實被當做激進派還是近期的事,從開藩禁算起,到“收攏天下財權”達到頂峰,高務實的改革力度之大,已經讓很多人心驚膽戰。

這就是文官政治的弊端之一,文官政治對於維護國家穩定有不可替代的巨大作用,但它有一個痼疾,就是輕易不敢嘗試改變——任何改變都意味著可能出現的不穩定。

小幅度的改變是可以的,這是一種自我修正,文官政治也有這種自發性的功能。但過大、過急的改變則不被他們所認可,或許他們洞悉了後世的一句名言:步子大了容易扯到蛋。

高務實認為自己的改革都是有基礎的,也有足夠的力量與手段保證不會“扯到蛋”。可顯然激進派與保守派之間的認知差別客觀存在,高務實覺得不會,保守派還是覺得會。

換言之,如果沈鯉真的取代了張學顏,實學派內部激進派與保守派的實力對比就會出現變化,高務實接下去的處境也會變得相對艱難起來。

然而這件事該如何解決或應對,高務實一時半會兒也還理不出個頭緒。

按理說,以針對李成梁為手段,迂迴打擊張學顏的聲望,這個圈繞得有點大。畢竟張學顏雖然和李成梁共事足足八年(張學顏隆慶五年被高拱用為遼撫,萬曆五年因拓邊寬甸六堡之功召回並升任戶部尚書),但當時李成梁是沒有文官派系背景的,李成梁明確成為心學派背景武臣是在張學顏回京之後的事,並且其中還有數年過渡。

這麼看來,以李成梁之失攻擊張學顏,頂多只能說張學顏當時為李成梁所作的報功奏疏有問題,比如說虛功實報、諱敗掩過之類。

但這也很難辦,因為李成梁過去的功勞問題在申時行的申救疏之後,朝廷實際上已經形成了“統一看法”,即申時行疏中所謂“倘以一計之誤、一戰之失而多生支節,盡沒成梁百勝之功,此則臣等之所深惜也。”

換句話說,不能因為這一次戰敗就胡亂牽連攀扯,把李成梁百戰之功都給淹沒了。

皇帝今天表現的態度,其實也是以這一立場為基礎的,所以他才會同意讓李成梁以寧遠伯回京榮養——如果他過去的功勞有問題,那這個寧遠伯的世爵顯然得廢掉才對,還回京榮養個鬼?怕不是該回京殺頭。

因此咋一看來,張學顏應該還挺安全。不過高務實始終有些不安,覺得許國和沈鯉應該不會做無用功,這件事恐怕還有後續變化。

吳兌和梁夢龍不知高務實心中的擔憂,又問起他的來意,於是高務實把剛才在宮裡的事大致說了說,當然說的都是能讓他們知曉的那部分。

聽完高務實的話,吳兌沉吟道:“楊四畏乃可用之人,其獨子楊元……”

話還沒說完,高務實就一怔,打斷道:“楊元?”

“此楊元非彼楊元,同名而已。”吳兌解釋道:“楊四畏子楊元如今在禁衛軍中,而且還是日新你親自選定拔擢的。”

高務實回憶了一下,恍然道:“哦,我想起來了,他是禁衛軍第三鎮第二協協統。”

吳兌笑道:“不錯,日新果然強記。”

高務實詫異道:“第三鎮前次曾派兵參加平定西北之亂,第二協也有出兵(但只是派了一個標的騎兵),他作為協統即便不曾親臨,似乎也該有所獎賞,怎麼現在還是協統麼?”

梁夢龍插話道:“他現在是以第三鎮副統制兼第二協協統。”

高務實點了點頭,也明白了吳兌之前那話的意思:楊四畏的獨子楊元既然是禁衛軍的人,而且還是自己選拔上來的,那麼楊四畏肯定傾向於自己一邊。

果然吳兌接著道:“原本因為有這層關係,若楊四畏調任遼撫,則遼東之事便好辦了。但此番皇上念及舊情,以李如松回鎮遼東接替李成梁,我恐遼東仍然多事。”

梁夢龍也皺著眉頭,道:“李如松此前也在京營呆過幾年,漠南之戰時還有斬將之功,這次平定西北又立下大功。以他回鎮遼東,從能力上而言倒也並不為過。

只是李如松此人個性張揚,與其父李成梁不可同日而語。我曾聽聞他在山西之時便曾口出狂言,說太原兵卒怯懦,不及遼兵果銳。這次隨日新你征討哱拜,他也沒帶多少山西兵馬,只以隨任家丁為主。

去年年底,西北事定,李如松改任宣府。巡撫許守謙閱操,李如松倚仗徵西之功,竟與許守謙並坐。宣府參政王學書見之不滿,斥責李如松不守規矩,李如松反唇相譏,不肯稍讓,雙方差點動手上演全武行……總之,我看此人不是個省油的燈。”

“差點動手”這話肯定有些誇張,不過高務實幾乎能猜出當時的情況多半是這麼回事:

李如松目無餘子走上檢閱臺就和許守謙坐在一塊兒,許守謙大概從來沒碰到過這種奇葩事,因此雖然心中不滿,一時卻在猶豫是直接呵斥好,還是暗示李如松坐錯了位置好。

但巡撫雖然沒說話,下面的僚屬必須有所表示,所以參政王學書當場發作,喝令李如松讓座。然而李如松剛剛得勝歸來,正是滿心老子天下第一的時刻,自然懶得搭理。王學書覺得自己受到了無視,擼起袖子就準備去把李如松拖下來。

這裡要注意,王學書一介文人,肯定拖不動李如松這麼個猛將兄,但他應該是認為李如松不敢反抗,所以才會有此舉動。當然,李如松不理他,他面子上下不來也是個關鍵。

然而李如松的腦回路很不一般,站起身來就準備掂量掂量王參政的武力值,看看他是怎麼敢在自己面前擼袖子的。

這顯然嚇壞了當時在場的其他官員乃至李如松帶去的武將們,於是文武雙方的下屬都忙不迭上前勸架。文拉文,武拉武,好不容易才把兩個人隔開,沒有發生李總兵拳打王參政的政壇大丑聞。

雖然架沒打起來,但這事顯然惹惱了宣府巡按王之棟,連夜上疏彈劾——他是兩個人一起彈劾,李如松和王學書都被劾了,惟獨巡撫許守謙沒事。

大家都覺得許撫臺的表現沒什麼大問題,他雖然沒說話,但這可以看做是一個文官的雅量,不去和區區武臣斤斤計較。而且大家也清楚,武將不足以同巡撫並坐本身不是朝廷規矩,只是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傳統。

即便李如松不遵守這種傳統,對付他也只能依靠其他手段,擺明了車馬去和皇帝討論是不行的,因為許守謙的本職是右副都御史,為正三品;李如松的本職是右軍都督府僉事,為正二品。

非要按朝廷制度算,李如松反而應該坐首席,那還得了?高務實以兵部左侍郎身份協理京營戎政的時候,五軍都督府那一票超品的國公、侯爺們,誰吃了熊心豹子膽,有種把首席坐了,卻讓高務實坐在下手?

你怕是不知道花兒為什麼那樣紅。

說到許守謙,高務實前世並不知道許守謙是何許人也,但這一世倒是挺熟,因為許守謙是北人,是屬於實學派的官員。

許守謙為北直隸真定府藁城縣人,中嘉靖四十四年乙丑科進士,座師不是別人,正是高拱。不過許守謙當時的成績比較一般,為殿試三甲第十六名。這個成績想留京任職顯然比較為難,而他當時也不是高拱頭一批器重的人選,故而外出為開封府推官。

新鄭縣就是開封府所屬,所以許守謙能去開封府踏上仕途,也意味著高拱還是比較關注他的。之後許守謙的仕途果然也比較順利,先擢戶部主事,又升郎中。到了萬曆三年四月辛卯,一直獨掌銓務的高拱便以時任戶部郎中許守謙為浙江副使。

不過他去浙江卻沒幹多久,當年九月便以浙江副使調山西副使,負責清軍驛傳,兼理鹽法。十一月,又以原職駐劄偏關,整飭地方兵備。

這一干就是六年,到了萬曆九年十月,朱翊鈞升山西副使許守謙為湖廣右參政。十年十一月,又從湖廣右參政升為湖廣按察使,沒多久又調補山西按察使。

萬曆十二年八月,升山西按察使許守謙為右僉都御史,巡撫山西,正式成為封疆大吏。十三年閏九月,以閱視敘勞,許守謙升右副都御史,巡撫如故。十五年二月,朱翊鈞下旨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許守謙以原官改巡撫宣府地方,贊理軍務。

從他的履歷就看得出來,他為官的特點就是在山西幹得久,要提拔之前則往南方挪一挪,呆不了多久、混完了資歷又調回山西。

既是高拱的門生,又長期在山西混,高務實沒法不熟。某種程度上來說,他甚至算得上是實學派內部往晉黨地盤摻沙子的一個特殊人選。

當然,說摻沙子可能不太對,應該是實學派主流合併晉黨的一種體現,故而從高拱時代一直延續至今,他都始終留在山西。

而李如松爭座這件事,說不定也是這次朱翊鈞要把李如松調離的一個次要因素——王之棟參劾之後,雖然皇帝沒有嚴懲,但也把王學書和李如松的俸祿都一齊罰扣了兩個月,以示兩個人都有不對之處。

看來吳兌和梁夢龍都覺得李如松回鎮遼東不是好事,高務實聽了也越發皺眉。

吳兌看了看高務實的神情,沉吟道:“日新,李如松這樣的脾性,一旦回鎮遼東,我最擔心的倒不是他又去和巡撫爭座——反正現在的遼撫是李松(咦,這倆名字可有點巧),我擔心的是他在遼東會比李成梁做得更過分。”

高務實平靜地問道:“師兄所指是哪一方面?”

吳兌有些意外,答道:“自然是飛揚跋扈、不聽調遣。”

高務實思索片刻,搖頭道:“飛揚跋扈是沒準,但不聽調遣卻未必。”

“哦?”吳兌看來有些將信將疑,問道:“何以見得?”

高務實答道:“李如松在我麾下作戰計有兩次,漠南之戰與西北之戰我都曾指揮過他,這兩次作戰,他都沒有不聽調遣的舉動。”

吳兌還沒開口,梁夢龍卻擺手道:“誒,日新你這話卻不盡然。此一時而彼一時,漠南之戰使你是全權欽使,奉聖諭指揮諸軍,而李如松那時是以神機營副將身份參戰,奉你之命就是奉皇命,他豈敢不遵你軍令?

而西北之戰也是一樣,你以七鎮經略身份奉聖諭入援,又提督西北軍政。李如松時任山西總兵,正在你排程之下,他豈敢不遵你軍令?

然而此番他回遼東,卻沒有一個奉聖諭管他的人了,李松那個巡撫又是心學派之人,想必也不會去插手李如松的事,到時候誰管得著他?周詠這個總督遠在密雲不說,就算有軍令給李如松,他也能拿李松的撫軍名義回頂,讓周詠去和李松扯皮,到時候卻如何是好?”

這倒是個麻煩,畢竟大明的督撫和韃清的督撫不同,韃清是總督管軍、巡撫管民,而大明的總督和巡撫則都有管軍之權,一旦李如松真的拿李松的所謂命令去堵周詠的口,周詠就只好先去皇帝面前和李松這個遼撫打官司了。

不過此時吳兌卻沉吟道:“這話倒是提醒了我——我忽然想到,日新的軍功別說李如松比不了,就算李成梁也比不了。李如松敢在許守謙面前放肆,或是欺許守謙並無尺寸戰功,但日新不然,他卻未必敢在日新面前放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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