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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數日,本次丁亥京察之北察率先完成。吏部尚書楊巍以主察身份上疏,附陳北察結果供皇上參閱宸斷。

撇開對京察之意義的長篇大論,楊巍在此次北察之中合計黜落、貶斥四品及以下官員四十七名,其中革職候勘五人、回籍閒住六人、冠帶閒住十一人、降調外任十二人、調外任十三人。

以上名目,是按照懲罰程度開列的。

最嚴重的當然就是革職候勘,意思大抵相當於“罷免職務並移交司法機關”,接下來會怎樣,就看調查結果了。

回籍閒住的嚴重性緊隨其後,相當於免職並強行要求回鄉,通常而言還帶有不准他隨意去他地方之意,類似於一種無期限保釋。

冠帶閒住稍微好一點,大致上可以類比免職但保留級別待遇。比如你是以五品官“冠帶閒住”,那麼你的職務肯定沒了,但“五品”這個級別朝廷依然承認,你回鄉之後雖然無權無職,但縣尊見了你也還得行下屬禮。

降調外任這個高務實都吃過的懲罰,意思很好理解,它分兩個部分:其一是降,你原先正五品,那麼下一個職務最多不會超過從五品;其二是調外任,即從京官轉為外官。

由於京官本身就比外官尊崇不少,所以降調外任的懲罰其實也不輕——當然,昔日高務實那種由虛職“降調外任”,反而任了個大有實權之職務的情況完全屬於特例,幾乎可以說絕無僅有。

最後一個調外任上面已經說了,就不必再重複一次。

總的來說,這次北察的力度比較輕,懲罰最嚴重的也不過是五個革職候勘。

這裡面刑部佔了兩個,一個刑部浙江清吏司郎中,一個刑部山東清吏司郎中,都是因為複核案件時收受賄賂,包庇重要案犯而落馬的。

工部也佔了兩個,一個是工部營繕清吏司郎中,落馬原因是在修建潞王府的工程款中貪汙了九千多兩銀子,又把部分工程高價批給自家一位堂弟,以至於朝廷多花了近兩萬兩;另一個是工部都水清吏司員外郎,他在主持永定河利民灌溉工程中任用私人,以挖人祖墳為手段恐嚇百姓,收受貴重禮金合計七千餘兩,並致七人自殺、自殘。

還有一人比較震驚眾人,居然出自戶部。不過當皇帝發現此人乃是戶部廣西清吏司郎中,且罪名是勒索廣西趙氏、陳氏土司不得,遂擅改稅率,使此二姓土司在兩年內,於正當販木商稅之外額外多繳了一萬三千兩百餘兩稅款以為報復之後,皇帝不由得冷笑了一聲。

廣西?廣西的商稅稅率是以求真上疏為本而定下的,各家土司應繳多少商稅,怕是沒有人比求真更清楚,你居然在這上面玩花樣,真是活該革職候勘。

革職候勘以下,從回籍閒住到調外任,此次北察全部寫明瞭原因。而且,還有與過去不同的地方,那就是沒有了模稜兩可的“為官不謹”、“才力不及”。

為官不謹是有的,才力不及也是有的,但通通都列舉了事實,說明該員如何為官不謹、如何才力不及。皇帝完全可以清楚地看出這份不謹、不及來。

不必吏部說明,朱翊鈞一眼就看得出來這種變化出自於高務實的要求或者暗示,因為他太瞭解高務實了,這就是高務實的風格:公務處罰要儘量避免理由不確切、證據不確鑿。

其實這是高務實從後世帶來的習慣思維,不過朱翊鈞很讚賞,認為這是一種非常負責任的態度,而且能夠較大程度避免事後扯皮。

正因如此,本次京察的結果朱翊鈞也比較滿意,雖然他隱約覺得黜落的人數偏少,處理的力度也稍輕,但每一個處理都證據確鑿無誤,看起來就很讓人舒坦,因此非常痛快的硃批同意了。

更讓朱翊鈞意外的是,不僅北察出現了新氣象,南察這一次也有些變化。第一個最明顯的變化是效率。

由於遠近關係,往年的南察結果至少會比北察晚一個月以上,誰知這次北察結束之後,南察的結果僅僅過去五天,便從南京快馬加鞭送來了京師。

相比於北察宛如剃鬚刀一般的“力度稍輕”,南察的主察海剛峰所祭出的就算不是屠龍刀,也得是把殺豬刀了。

整個南察,南京六部、都察院、翰林院、國子監等衙門,一共有一百六十九人被海剛峰寫上了黜落條陳。這還不算完,寶刀不老的海瑞老先生還另外單獨上疏,彈劾了七名品級高於四品的南京大員,其中甚至包括三品大員南京戶部左侍郎衷貞吉、南京工部左侍郎朱天球在內。

海瑞的彈劾大多也有理有據,惟獨對於衷貞吉和朱天球的彈劾,讓朱翊鈞都很詫異。

為何詫異?因為這兩位侍郎都是素有清名的人物。

衷貞吉是嘉靖三十八年的進士,其與江西同鄉陳道亨、鄧以贊齊名,並稱“江右三清”——當然不是三清宮裡的那三清道祖,而是三位著名清官的意思。衷貞吉曾任松江知府、河南巡撫等職,去年年初改任南京戶部左侍郎,清名依舊。

朱天球就更厲害了,他於嘉靖二十九年登進士第,授南京工部主事。嘉靖三十四年十月,他任職滿六年進京考績,適遇兵部員外郎楊繼盛上疏彈劾嚴嵩“十大罪”,遭到嚴嵩的陷害而被斬於西市。

當時很少有人敢對楊繼盛表示同情,而朱天球激於義憤,約同在京任職的薛天華、董傳策和楊豫孫親臨西市痛哭哀悼,被時人稱為“四君子”。後又會同時任刑部郎中的王世貞為楊繼盛收埋遺體,料理後事。

朱天球考績後,轉南京兵部主事,隨升南京禮部郎中。不久,擢湖廣按察司僉事,分守湖南道。因母親逝世,歸家服喪後,起補廣東屯鹽僉事,移督廣西學政。不久,升浙東分守參議,又提督山東學政,在山東立四隅社學,制定講課文章和《家禮》、《易經簡編》等頒佈傳習,以除去浮華,崇尚雅正來衡量文章。

嘉靖末,擢南京太僕寺少卿。隆慶元年穆宗即位,朱天球入京朝賀。翌年正月,給事中石星上疏批評穆宗,被黜為民。朱天球不顧個人安危,上疏請求寬宥石星之罪,言辭激烈而懇切。

朝臣交相議論說:“朱君先前是踏虎尾(指冒險至刑場哀弔楊繼盛事),當今則是批龍頷了,若不是忠烈丈夫,安敢如此?”因此,朱天球被調任外官,就辭官回鄉。

萬曆九年,次輔申時行認為朱天球是三朝老臣,提議起用他為廣東按察副使,隨即內調,升為南京太常寺少卿,歷任南京太僕、大理二寺卿,南刑部右侍郎,旋改工部左侍郎至今。

這麼兩位清官,怎麼就被海瑞給彈劾了呢?按理說海瑞平時也就對清官的態度好一點,這次難道改了脾性不成?

朱翊鈞忍不住仔細看了下去,看完才知道原因。

海瑞不是彈劾他們二人貪蠹,而是彈劾他們二人不作為。

怎麼不作為了?他們二人一個是南京戶部二號人物,一個是南京工部二號人物,恰好兩人去年都“分管”吳淞江河堤修整工程。

吳淞江河堤修整工程鬧出前面那樣大的風波,這次又被海瑞認定應該黜落的相關官員高達六十五人,顯然是南京近來最大的案件。然而,出了這麼大的事,他們二位居然毫不知情,事前也沒有任何預防措施,這使得海瑞在彈劾奏疏中憤怒地表示他們二人純屬尸位素餐之輩,根本當不得重任!

因為一件事就被罵尸位素餐,看起來有些冤枉,不過真要仔細想想,其實海瑞這樣罵也不能說沒有道理。

吳淞江河堤修整工程涉案官員高達數十人,某種程度上變成了一次狂歡盛宴,在這種情況下不可能毫無風聲走漏,最起碼作為該工程在南京戶部、南京工部的主管官員,衷貞吉和朱天球沒有道理一問三不知。

“臣恐其非不知,知而不敢言也。”——我看他們不是不知道,只是知道了也不敢說罷了。

不知道,這還可以說是一時失察,雖然也該罰,但畢竟尚有可諒之處。知道了卻不敢說,這在道理上就沒有什麼可以轉圜的了,畢竟性質上已經起了變化。你自己的正管你都不敢管,你不是尸位素餐是什麼?

然而,海瑞這彈劾卻讓朱翊鈞感到有些棘手。不錯,從道理上來說,他們兩個作為該工程的主管官員,工程出了這麼大的紕漏,無論怎麼說都有責任。用高務實當年的話來說,就是“至少得有個領導責任”,你領導無方啊!

可是朱翊鈞也不是新手村級別的皇帝了,這檔子破事能被揪出幾十號涉案官員來,可見已經達到一般而言“法不責眾”的程度。

在那樣的局面下,說實話他們兩個自身沒有涉案就已經挺難得了。奢望每個人都是海瑞,敢指著朝野上下袞袞諸公罵“你們全都不是男人”,這未免有些想得太多。

所以海瑞的指責沒有問題,彈劾也非無憑無據,但要處理卻不容易,即使是皇帝,也要照顧一下可行性。

照顧可行性不是說處理不了,皇帝當然可以說你倆該罰,想必就此罰了下去他倆也不會喊冤,但這樣一來皇帝的形象就有問題了,一頂苛責臣工、刻薄寡恩的帽子怕是很難摘掉。

海瑞在彈劾中建議讓他們兩個冠帶閒住,這肯定不是朱翊鈞能答應的,可他思來想去,事情既然到了這一步,裝聾作啞也不是道理。到了最後,朱翊鈞只好下旨嚴斥,但在嚴肅批評了一頓之後,卻只是給了個“罰奉半年,策勵供職”的處罰決定。

誰說當皇帝就能為所欲為了?皇帝的權力雖然近乎無限,可皇帝要考慮的方方面面也多,尤其是對於名聲而言。

一位從小接受儒家正統教育的皇帝,在很多時候、很多事情上面臨最大的阻礙,就是他過不了自己這一關。

兩位主管大臣的問題解決了,剩下的那些涉案官員就好辦,朱翊鈞對他們就沒有太多的仁慈可講,一一看過其涉案的證據之後,對海瑞的南察結語基本照準。

他看了看內閣的票擬,發現內閣也沒有提出太多的質疑,只是對個別犯官的處罰略作了一些調整,比如有些被海瑞下結論應該回籍閒住的,到了內閣的建議這兒就變成了冠帶閒住;原先是冠帶閒住的,內閣就建議降調外任——南京官員相對於其他地方來說也算京官。

凡此種種,不一而足,大抵都是將海瑞的建議“大事化小”,但卻沒有“小事化了”。

朱翊鈞心中一動,讓陳矩去把南察應黜犯官們的籍貫履歷整理了一番,發現果如他所料,其中絕大部分人都是南榜出身,平日裡也都傾向於心學——心學官員或是實學官員,並不一定完全看籍貫,而“傾向”這種東西又不是印信腰牌,不可能一眼便看得出來,很多時候還得看該員的行事作風,在一些重大事件上表達的立場。

看了陳矩整理來的卷宗,朱翊鈞才確信,心學官員在此次南察之中顯然“吃了虧”。

他倒不懷疑海瑞故意拉偏架,畢竟這位老先生做事向來不顧及別人的態度,自己又不圖錢財,並不是容易被腐蝕的人,所以這就意味著南京的心學派官員實在有些集體墮落。

再仔細看了看,朱翊鈞又發現,被黜落、貶斥的南京官員裡頭,以戶部涉案最多,工部緊隨其後不遑多讓。兩部加起來,佔據了本次南察中落馬官員的足足四成。

皇帝的心情一下子跌入谷地:南京戶部、工部還是有一定全力的,現在居然腐化至此,再不扭轉一下怎麼得了?

他閉上眼睛平復了一下心情,猛然睜眼,提起御筆在海瑞的南察結語奏疏上寫下了一個大大的“可”字。

萬曆十五年丁亥京察,至此圓滿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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