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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成蟜深嘆一口氣,道:“皇兄啊,這你是不是應該反思一下?”

十指張開晃了晃。

“我都不參政十年了,十年你都沒能讓王公歸心,你怎麼好意思問我啊?”

質問語氣軟化,變成語重心長。

“孔子告訴過我們——不怨天,不尤人。皇兄請不動王公我卻能請動,皇兄要從自身找原因,而不是找我的麻煩。”

始皇帝眯著眼,不言不語。

這次進長安君府,這豎子就像是變了個人似的,對朕言語冒犯,明有威脅之意。

這豎子想要激怒朕。

激怒朕,對這豎子有甚好處,他在謀求甚?

始皇帝臉色如萬載玄冰鐵,嘴中吐出的言語能將一池湖水凍出一塊光滑鏡面。

“朕好言與你分說,這便是你給朕的答覆?”

嬴成蟜聳聳肩,一臉無所謂的態度,道:“你把國尉府停擺,還不讓我勾人了?沒有你這麼欺負人的罷。”

“你今日格外放肆。”

“唉,每天裝來裝去好累。”嬴成蟜身子往後一躺,雙手一拍大腿,咧著大嘴笑道:“既然你都發現了,那不裝了,我攤牌了,我想做皇帝。這王位本就是我讓給你的,現在還過來罷。”

也就是在場只有嬴成蟜,始皇帝兩人。

但凡現場再多一個人,嬴成蟜這番話都必然會引發一場軒然大波。

當著始皇帝的面,光明正大要造反,這種事情就是家寫在中都讓人覺得荒謬,現實中卻真實發生。

始皇帝雙目緊盯著嬴成蟜,似乎要看出嬴成蟜真實想法。

嬴成蟜沒有避讓,回視著始皇帝。

腦子裡想著青梅套著巴黎世家穿著女僕裝,說請主人責罰。

丁香拿著戒尺穿著教師服,說好好學習老師就給你獎勵。

越女捧著起訴書穿著律師衣,說有人起訴你這個渣男誘騙了那麼多無辜少女,跟我到床上說個清楚。

“真是難得,朕從你的眼中,看到了野心兩個字。”始皇帝眯眯眼,很是意外地起身說道:“你說的竟然是真的。”

愚蠢的皇兄啊,慾望和野心是一樣的色彩。

“廢話,你當我跟你戲言否?”嬴成蟜道:“國尉府是我的,相邦府也是我的,連執掌大秦軍隊一半的蒙家都是我的,你拿什麼和我鬥?”

趕緊把國尉,相邦這兩個破玩意從我頭上拿掉,老子不想給你打工。

嬴成蟜今日之所以如此反常,是因為他發現趙姬好像被收拾服了,現在很拉垮,已經牽制不了始皇帝了。

想要讓始皇帝打消重用他,讓他上班打工這個念頭,只有讓始皇帝自身忌憚他。

故而今天的戲碼不是兄友弟恭,而是兄終弟及。

看著始皇帝越發難看的臉色,和左右眼一邊一個,熊熊燃燒的火苗,嬴成蟜很滿意。

如果我是皇兄,有個手握重器的弟弟在我面前這麼跳,我讓他活著就是最大的仁慈,怎麼可能還重用。

嬴成蟜以及推人,美滋滋地想著,不是誰都和他一樣是個穿越者。

對常人而言求之不得的聖寵,對他而言就是個大累贅。

“朕回去便讓國尉府全員停止休沐,朕倒要看看,只有一個王齮,你怎麼掌控國尉府。”始皇帝冷冷地道。

皇兄你腦袋是不是不好使?用得著那麼麻煩嗎?你把我國尉下了不就完了?

“國尉府官員大半都曾在軍中任職,或是其本人或是其阿父,大半不是王齮麾下便是蒙驁麾下。如今蒙驁,王齮都站在我身後,只要國尉之職在我,國尉府必然為我所控。”嬴成蟜同樣冷冷地道。

“那便試試看。”始皇帝將桌上那兩張紙放入懷中,道:“十年過去,朕沒降服的,不過是王齮一人。”

轉過身。

“楚莊王蒞政三年,無令發,無政為也。右司馬御座,而與王隱。曰:‘有鳥止南方之阜,三年不翅,不飛不鳴,默然無聲,此為何名?’

“王曰:‘三年不翅將以長羽翼,不飛不鳴將以觀民則。雖無飛飛必沖天,雖無鳴鳴必驚人。子釋之,不穀知之矣。’

“處半年,乃自聽政。所廢者十,所起者九,誅大臣五,舉處士六,而邦大治。舉兵誅齊敗之徐州,勝晉於河雍,合諸侯於宋,遂霸天下。

“楚莊王蟄伏三年霸天下,你蟄伏十年,可莫要讓朕失望才是,朕等著你架空朕。今年蠟(zha四音)祭,你與朕同祭天地,以報你十年前讓位之恩!”

始皇帝說的一段話,出自偶像韓非所編撰的《韓非子·喻老》:

楚莊王楚莊王統治楚國三年,不釋出政令不治理朝政。

右司馬伍舉來到君王座駕旁,對楚莊王講了一段微妙的謎語,說:“有一隻鳥停駐在南方的阜山上,三年不展翅,不飛翔也不鳴叫,沉默無聲,這是什麼鳥呢?”

楚莊王說:“三年不展翅,是為了生長羽翼。不飛翔,不鳴叫,是為了觀察民眾的態度。雖然還沒飛,一飛必將沖天。雖然還沒鳴,一鳴必會驚人。你放心,我知道你什麼意思了。”

經過半年,楚莊王就親自聽取朝政。

廢除十項政令,啟用九項政令,誅殺大奸臣五人,提拔隱士六人,因而國家能被大力整治。

帶兵討伐齊國,在徐州大敗了齊軍,在河雍戰勝了晉軍,在宋國匯合諸侯,終於使楚國稱霸天下。

“誰要和你一起蜡祭?當初乃公是讓位,你今日便也讓位可也,何必假惺惺參什麼蜡祭!”嬴成蟜跳起來怒吼。

“你做了王位,讓與朕才叫讓位。”始皇帝冷言冷語,道:“你一日王未坐,讓的什麼位?準備蜡祭罷。”

始皇帝轉身離去。

嬴成蟜等著始皇帝身影完全消失在視線內,抓著頭怪叫一聲,全力一掌打向身前石桌。

砰~

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石桌轟然四分五裂。

好好的一個石桌,一下子垮塌成一堆碎石。

隱在暗處的越女現身,走到嬴成蟜身邊,看著地上那堆碎石,不知道讓她叫夫君的嬴成蟜在發什麼瘋。

“我要奪他的王位,他說別讓他失望?”嬴成蟜點指著腦袋,氣急敗壞地道:“他這裡是不是有什麼隱疾啊!”

越女無言以對,看著嬴成蟜的眼神更古怪了些。

秦王允你同祭天地,光明正大爭王位,你在這裡發脾氣。

秦王若有隱疾,你就沒有隱疾乎?

始皇帝出了庭院,走了一會,才看到了一個僕役。

喊住僕役,讓其通知不知跑去哪裡玩的蓋聶回家。

僕役應聲而去。

這豎子府上僕役怎麼少了這麼多?哦忘了,一半披甲門門生隨扶蘇去上郡了。

砰~

身後傳來一聲巨響,始皇帝循聲看去,正是他剛才出來的庭院方向。

這豎子武功還真高,這聲響不是打碎了桌子就是打碎了凳子,氣急了罷。

奪王位,裝的還挺像。

始皇帝嗤笑一聲,負著雙手,哼著不知名的秦謠,向長安君府大門行去。

朕當初要從呂不韋手中奪權,一分一毫的力量都不會放棄,恨不得都聚在身邊。

朕就沒見過想要奪權,還一個勁地把金錢,軍隊,門客都往外送的。

想不做事懶著,想得美。

國尉府八十石以上官員休沐,休出來一個王齮。

朕要是把相邦府八十石以上官員休沐,這豎子能引何人出來呢?

始皇帝心中怦然心動。

對於始皇帝而言,誰當國尉無所謂,哪個勢力他也不在乎,反正都是為他做事。

算了,上計已經開始,所有官府政績都要上報到相邦府,相邦府一刻也不能停歇。

始皇帝輕輕嘆息,有些意猶未盡。

上計,便是秦朝的年終考核,考核標準也是當初商鞅制定的。

《商君書·去強》記載:

強國知十三數:竟內倉、口之數,壯男、壯女之數,老、弱之數,官、士之數,以言說取食者之數,利民之數,馬、牛、芻藁之數。

十三數即各地境內糧倉數、金庫數、壯年男子數、壯年女子數、老人數、體弱數,官吏數、士人數,靠遊說吃飯的人數,商人數,馬數、牛數、喂牲口的飼料數。

大多數秦國官員,都是透過這十三數來判定成績。

做得好有獎賞,做的不好有懲罰。

但因為秦國將標準定的頗高緣故,九個人受到懲罰,才會有一個人受到獎賞。

這也是法家理念,同樣還是商鞅提出來的,王者刑九賞一。

“陛下。”

蓋聶不知從何處鑽出來的,站立在始皇帝身後。

始皇帝思緒被打亂,扭頭看著蓋聶,竟然在一個面癱臉上看到了一絲鬱悶的情緒。

始皇帝邁步向前,邊行邊道:“何事不喜。”

“府上人越發少了。”蓋聶冷硬回應。

這裡的人是特指,只有兩人。

一個是常年被蓋聶以指點劍術為名,暴揍的某燕國著名刺客。

一個是長安君府中,唯一能在劍術上與蓋聶切磋某趙國前第一劍客。

一般除了劍,沒有什麼能引動蓋聶心緒。

“你倒是一個重情義的人,說說都走了誰?”

“李牧,韓非。”

“……說些朕不知道的。”

“聶不知陛下不知道何人,請陛下言之。”

“朕要是能說出來還用問你!罷了,就這麼著罷,蜡祭在即。朕準備的事多得很,沒閒心與你鬥智。”

“蜡祭與陛下何干?”

“朕要念誦一大段祭文祭拜天地,祭拜鬼神。籌辦祭祀歌舞,與民同歡。祈禱來年風調雨順,秋收豐足,國泰民安……”

“祭文是奉常而作,歌舞是伶人為之……”

陛下就是念個文章,看個歌舞,這有什麼好準備的?

“……蓋聶,趙高回來後,你便繼續巡視咸陽宮好了。”

“唯!”

“算了,你還是留在朕身邊罷。”

“陛下,君無戲言。”

“朕何時戲言?”

“陛下先前已要聶卸任行璽符令事一職,巡視咸陽宮。”

“朕沒說過要你卸任行璽符令事,只說要你巡視咸陽宮,你可在休沐期間巡視。”

“……”

五日過後,為時七日的上計落下尾聲,往年上計結果都是一家歡喜九家愁。

今年稍顯不同,歡喜的人家多了一些,從1變成了1.1。

蒙家一系武將集體請歸去,造成咸陽城武將一派數百個權力空缺——四十六封辭呈是遞交到始皇帝眼前的,沒資格遞交到始皇帝眼前的更多。

數百個武職空缺聽上去很多,但是放在整個秦國的上計中就微不足道了。

此次上計,說是秦國整體大計,實際上只是函谷關以西地域的大計。

打下來的六國之地此時民心未穩,無法參與此次上計。

齊地,楚地等分封過去的功臣很上道,紛紛上表,言稱明年上計,其所屬封地必然能參與。

不上道也不行,始皇帝分封群臣就是為了鎮場子。

如果這時候不表態有能力,那始皇帝就會換個人鎮場子,這事玄鳥殿大宴始皇帝就做過一遍了。

誰也不想做玄鳥殿大宴中的張右丞,因為一句話便丟了封地。

齊地會稽,是大秦前國尉尉繚的封地,尉繚已到了三日了。

一路有趙高保護,駟馬王車開路。

尉繚順風順水,在新年之前,身體康健地趕到會稽。

趙高做客尉繚高大宅邸,休整三日,拜別尉繚。

會稽郡城門前,尉繚攜一眾人士送趙高,這些人士個個都是會稽郡有頭有臉的人。

會稽郡三巨頭,郡守,郡丞,郡尉都在。

還有當地本土豪強。

以項氏一族首領——項家項梁,桓氏一族首領——桓家桓楚兩人為首,浩浩蕩蕩得有數百人,給足了趙高面子。

“留步,高可自去也。”

趙高腰桿挺得筆直,對著數百人,矜持地拱了拱手,就要駕上駟馬王車回返咸陽。

為首尉繚輕嘆一聲,道:“山林之間多強人,若是丟了車可回會稽也。”

趙高能和蓋聶放對,其武功在天下間都是屬於最頂尖的那一類,絕世高手四個字當之無愧。

其能帶著尉繚這個累贅老頭從咸陽千里迢迢趕到會稽,現在獨自一人回返,又怎麼可能有人能殺得了他呢?

這句話尉繚明著是善意勸告,實際上是告訴趙高。

如果你趙高想,可以留在會稽,到時候就說你被山間強人所害。

這個年代,趕路死半道的實在太多了,大有人在。

趙高聽懂了尉繚言外之意,沒有明著拒絕,笑著回道:“多謝好意,若真王車傾覆,高就在車上,哪裡還有活命之機。”

“哈哈,梁可知趙大人身手不凡。以趙大人身手,便是這車被刀砍成碎塊,趙大人也不會少了一根寒毛。”站在會稽郡郡守旁邊的項梁哈哈大笑,朗聲說道。

項梁出身顯赫,其父是楚國武安君項燕,是斬殺李信,蒙恬二十萬秦軍的猛人。

雖然項燕最後為王翦所敗,但情有可原——王翦領的是六十萬秦軍,秦軍兵力,戰力統統碾壓項燕。

與其父的英姿魁梧,看上去就知道是一員猛將的相貌不同。

項梁是個圓臉,大腹便便,一笑起來頓給人親切之感,覺得他說話很是觸動人心。

如果不是熟悉之人,任誰也看不出他是大名鼎鼎的天下名將,楚武安君項燕之子。

這副面貌,更像是個無奸不商的商人。

“項兄所言不錯,趙大人站楚面前,楚連伸手的勇氣都沒有。”項梁身邊的桓楚走前兩步,朗聲說道。

和好友項梁相比,一臉絡腮鬍,沒有大肚子的桓楚才更像是項燕之子。

其與項梁自幼相識,兩人互為好友。

桓楚阿父是王翦滅楚之戰中的項燕副將,桓家也是楚國武將貴族,只比當時如日中天的項家差了兩線。

趙高輕笑一下,便算是謝過了項燕,桓楚誇讚之語,沒有言語。

在趙高記憶中,此刻大搖大擺,儼然代表會稽本土豪門出面的項梁,應該是為秦國通緝的要犯。

“國尉任重道遠。”趙高異樣地看了尉繚一眼說道。

“繚已被陛下除官,不為大秦國尉也。”尉繚輕笑著,道:“也不知這新國尉是何許人也,能侍陛下幾許時日。”

“是高口誤。”

趙高以歉意之意言語,登上駟馬王車,將四條馬韁在手上纏了兩圈,用力一拉。

希喁喁~

四匹駿馬馬口吃痛。

前蹄騰空對空長嘶。

“高去也!”

在駿馬響亮的嘶吼中,趙高猛然大喝,其聲音比駿馬聲音還要響亮。

嘩啦啦~

道路兩邊古樹上的綠葉被震動,簌簌落下,還沒等落在駟馬王車之上。

軲轆轆~

駟馬王車的車輪,帶起了一地煙塵,在大地上割出了兩道深深的轍印。

趙高啟程。

重返咸陽。

趙高喊話聲音過了還沒到一息,尉繚便轉身向著會稽郡內走去。

會稽郡郡守,郡丞,郡尉,項家項梁,桓家桓楚幾個人交換了一下眼神。

最後項梁輕輕點頭,快走幾步趕上尉繚,未言先笑,笑容很有親和力。

“不再等等趙大人……”

話語剛言半句,尉繚一個眼神看過去,項梁只感覺全身上下都被看了個底掉,不由自主住了口。

“明年上計,會稽能參加否?”

尉繚移動那迫人心神的眼神,在帶出來的這些人臉上盡數掃了一遍。

每個被看到的人都感覺被看到了內心深處。

“能!今年便能!”郡守笑著上前,道:“會稽便不是秦土了乎?我這便要郡內統計十三數,上報咸陽。”

“今年就算了,戰亂方平。諸位都不易,繚也不易。”

尉繚向著會稽郡城門,慢步走去,不管其他人,其身邊跟著會稽郡郡守。

其他人眼見此景,紛紛跟上尉繚,和尉繚這個老頭一樣,慢步而行。

好些身材高大的,如桓楚,平常一步邁出便頂尉繚兩步。

如今要跟在尉繚身後,可是難為死了他,幾乎便是蹭著走路,或是尉繚走四五步他走一步,很是滑稽。

走到會稽郡城門前,城門旁邊的牆上不知何時掛上了一卷竹簡。

竹簡自最右邊向左,寫著兩行字:

通緝令。

項燕之子,項梁。

再往後,一個人像,被竹簡道道竹子分割。

其面目圓圓,眉眼彎彎,赫然是項梁畫像!

或許是巧合。

或許是有意。

尉繚在眾人簇擁下,正行到這個通緝竹簡之前。

除了尉繚以外,所有人默契止步,幾百雙眼睛盯著尉繚身後。

在佔據會稽郡頂部位置的這一群人注視下,尉繚就從那通緝竹簡前經過,卻是眼睛都沒往上面看一下。

其邁步頻率不變,步伐依舊緩慢,踏入了會稽郡。

“福廕不過三代,陛下刻薄寡恩。”

尉繚一直行到自家府邸內,坐於室內,只剩其一人,輕聲說道。

“來人。”

有下人入室聽命。

“小人在。”

“把我自咸陽帶回來的那兩隻鴿子烤了吃。”

“唯。”

下人應命而出。

停了三息,沒有聽到尉繚繼續言語,方才出門。

疑惑地碎碎念:“咸陽距會稽萬里之遙,老爺把這兩隻鴿子從咸陽帶過來,應是特別珍惜才對,怎麼會烤了呢?”

庖廚處理那兩隻鴿子時,發現這兩隻鴿子體型適中,沒有尋常鴿子體型大且胖。

“咸陽鴿子怎麼這般瘦,給不夠吃食?”

庖廚不知道,體型大,肥的鴿子不善飛行。

項家。

沒有回家的桓楚眉眼立著,怒盯著項梁,道:“他這是什麼意思?”

項梁輕笑道:“你對梁發什麼火?”

“誰對你發火了,我是對那個尉繚!”桓楚怒聲嚷嚷著,道:“他就是不認字,也看得到那通緝令的畫像罷!他既不說抓,也不揭下,這是什麼意思?”

“意思很簡單。”

項梁遞給桓楚一杯有幾片碧綠葉子的熱水,這是會稽貴人喝的物件,類似咸陽的茶湯。

“他兩不相幫,這個尉繚是個厲害的人啊。”

“呸!”桓楚剛喝了一口茶水,聽到項梁誇讚尉繚立刻一口吐了出來,道:“瞅你一眼就厲害了?真厲害他就應該把通緝令揭了丟掉,和我們共謀大事!”

“和你說不通,總之,這個尉繚不是我們的敵人。”

“你這麼說楚不就清楚了?”

“……你隨梁與趙高說那幾句,梁還以為你轉了性。”

“轉什麼性?”桓楚疑惑挑眉,道:“那趙高確實厲害,楚在其面前確實不敢伸手。”

“……無事了,你可以回去了,梁要去看看羽兒闖沒闖禍,這稚子一點也不像家兄。”

“你也不像燕叔。”桓楚隨口言道,正色道:“還真有件事,郢都那邊剛傳來訊息……”

“且慢。”項梁出聲打斷桓楚,“哪個郢都?”

楚國遷都很有意思,與其他國家遷都有個小細節很不一樣。

以秦為例。

秦國遷都六次,都城分別是西犬丘,汧邑,平陽,雍城,涇陽,櫟陽,咸陽。

而楚國遷都七次,都城則是郢都,郢都,郢都,郢都,郢都,郢都,郢都,郢都。

楚國不管是都城被攻破逃亡遷都,還是楚王自主遷都。

不管遷過去之前那個城池叫什麼,遷過去之後那就是郢都。

“壽春壽春。”桓楚快速言道。

項梁點點頭,示意他繼續往下說。

“我按照你說的散佈童謠,像‘楚雖三戶,亡秦必楚’這種。散佈是散佈出去了,但是沒用啊。”

項梁皺起眉頭,懷疑地看了桓楚一眼,道:“沒用?”

他懷疑桓楚是忘了散佈,現在是推卸責任。

因為項梁相貌實在不類父,所以收攏楚地人心的事情都是由高大威猛的桓楚負責,項梁大多都只負責出主意。

“真沒用!你用《楚辭》編的那幾首歌謠在頭一個月還行,有人哼唱。一個月後,壽春那邊官府……”

“抓人了?”項梁眼中精光爆閃,抓住桓楚的手,激動地道。

要的就是官府抓人!

只要抓人,就是對楚人的二次逼迫,就可以煽動當地秦楚對立!

下一步便是暗中宣揚楚王在時,大楚子民言論自由,歌舞不禁的美好。

再下一步……

“哼個歌抓什麼人啊!”桓楚莫名其妙道。

一句話,讓項梁後續計謀盡數胎死腹中。

“是官府出重金召集當地吟唱楚謠甚佳之人,結合秦謠一同編造民謠。別說,編出來還蠻好聽。現在那邊都是唱這個的,我給你來一段。”

桓楚說著,還隨意哼了一段,瞥見項梁立刻黑下來的臉色,尷尬地住了口。

生氣也比你編的好聽。

“你是去拉攏民心,還是被拉攏!”項梁一聲厲喝,那張圓臉上再沒有半點親和,滿是威勢。

若有見過楚武安君項燕者,此刻見項梁之怒,必要說一句酷似乃父!

“秦人在與我們爭楚國民心,在挖我大楚起事根基,你還能哼得出來!”

“有這麼嚴重乎?”桓楚被項梁嚇了一跳,見項梁臉色沒有絲毫緩和,一下就坐不住了。“我這便去壽春散佈你編的歌謠!”

“坐下!”

項梁一掌壓在桓楚肩膀,將桓楚壓回座位。

“我們只能隱傳,秦國卻能公而發之,傳不過的。”項梁頹然坐回座椅,低聲喃喃:“秦風鐵血,於這等婉轉吟誦之事向來棄如敝履,這次怎會做出以歌謠破歌謠之事。絕我大楚根基,其必不可能為秦人。是縱橫家頓弱?還是名家姚賈?無論何人,你真該死啊……”

“此事……”桓楚焦急萬分,但在項梁發怒之時似乎有些害怕,只能強壓著嗓音道:“就這麼不管了?”

“走。”

項梁霍然起身。

“去哪?”

桓楚問詢之時,身體已先一步站起。

“找會稽封地主人尉繚。”

“找他作甚?你不是說他兩不相幫。”

兩人邊說邊行,腳步極快地出了門。

“他不會為我們解決此事,但或許我們能知道出此絕戶計的是誰。兩軍對陣,還不知道對面主將,此戰必敗。”

“知道了你就能勝?”

“知道了就能根據主將生平事蹟,研究其性格特點,好惡習性。我們便可根據其人,針對性制定戰略。壽春一地,勝敗不算,此人必須死!”

“不是我們,是你!是你制定戰略,楚只負責執行。”

遠在咸陽,被始皇帝氣的氣急敗壞的嬴成蟜並不知道。

他在奏章上批覆的短短一筆,讓遠在會稽的項梁將其列上了必殺名單。

遠離大秦帝國中樞的齊地會稽有這麼一個小插曲,但對目前天下大勢還不會造成什麼影響。

真正對天下造成巨大影響的,是當年戰國七雄中的最弱者,韓國之地。

新年未到。

蜡祭未舉。

商人呂不韋,掃地僧魯勾踐,已是坐著馬車回返咸陽。

他們身後,是一片已經重新洗牌,暫時由民眾百姓當家做主,而不是韓地世家主宰的韓地。

因為韓地距離咸陽很近的緣故,所以韓地並沒有分封出去給任何人。

這次上計,始皇帝將韓地也納入考核範圍,派遣了一名使者入韓地。

而這名被始皇帝派遣韓地,要韓地各城郡郡守上計的使者,親眼見證了一場暴亂。

一場他從未聽說過,不是由貴族發起,而是有百姓發起,且成功了的暴亂。

這幾日。

張良每天放飛不知道多少隻飛鴿,新鄭的天空都被嘩啦啦的鴿子堆滿。

信鴿太多了,多到那些本來被訓練有素,專逮呂不韋信鴿吃的鷂鷹們都分不清哪個是自家信鴿。

誤殺了好幾只,加了好幾頓餐。

鷂鷹們很是歡喜,支配鷂鷹主人的張家之主張良則一點都不歡喜。

“蠢貨!一群蠢貨!他們到底在想什麼!糧食崩了,所有人都要完蛋!”

張良又放飛一隻手上信鴿,憤怒無比地怒吼道。

那張貌比女子的俊臉完全扭曲,再也看不出有絲毫美感。

張良怎麼也想不通,為什麼他已經將利弊說的這麼清楚了。

這些往日唯張家馬首是瞻的韓地世家們依舊不放糧平糧價,反而加倍提高糧價。

到得現在,就這麼幾天的時間,韓地各城池價格最少暴漲百倍。

齊以布制魯,以鹿制楚,用了一兩年。

韓地這邊,短短几日的發展,堪比當初的魯國,楚國大半年!

撲稜稜~

一隻信鴿自空中飛下,落在張良肩膀上。

張良自肩上扯下信鴿,信鴿險些被捏死,發出一聲哀鳴。

解下鴿子腿上的信紙,展開一看,張良瞳孔急劇收縮。

從未因智力而恐懼,害怕過的他,這一刻五臟六腑俱顫。

“嬴成蟜!你要做什麼!你到底要做什麼!你要毀了這個天下乎!你別忘了,這個天下現在姓嬴,你要毀了你嬴氏天下乎!”

張良歇斯底里地吶喊,臉紅脖子粗。

大腦一暈,他頹然倒地。

信紙掉落,隨風翻轉。

落在地上,恰好正面朝上。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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