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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下旬。

咸陽的天氣暖和不少。

原本人影錯落的城中,已漸漸恢復了生氣。

春耕已結束。

雖四方田野依舊有農人在地上耕耘,但大多數農人都得到了短暫的歇息,而咸陽官署也開始了照常的修築城郭、選拔將士、修繕堤防、修補宮室等事務。

扶蘇如今也終於得閒。

他將這一日的政事處理完,便立即吩咐魏勝準備馬車,隨後馬不停蹄的去到了嵇恆去處,自上月城中讖語事件爆發,整整一個多月,他都未曾去見過嵇恆。

一來是避嫌,二來實在政事繁多,抽不開身。

而今他對政事處理已有一定心得,處理起來相較過往得心應手不少,因而能節省下不少時間,趁著這幾日朝廷上下都放鬆下來,他也是再次去到了嵇恆住處。

坐在馬車上。

扶蘇面色平靜如水,只是眼神並不平靜。

他這次去嵇恆處,實是有事相問。

三月發生的事,對扶蘇而言,如鯁在喉,每每回想起來,都後怕不已,這也讓他對杜赫等朝臣徹底生出厭惡之心,也越發想將這些人給驅離出朝堂。

他已容不下杜赫等人!

只是他曾私下跟張蒼商量過,但始終沒拿出什麼好的辦法。

這次前去便想問計嵇恆。

嵇恆之前一直勸他意念堅定,要學會心狠手辣,因而在扶蘇看來,嵇恆一定是有辦法做到的,再則便是始皇送來的令書他收到了。

對於這份兩個字的令書,他其實還是一知半解。

隱隱間。

他猜到這更法指的是《商君書·更法》,只是始皇具體是何意,他依舊有些不明,而此事因涉及到始皇,再三思量後,他並未選擇去跟張蒼商量。

咯吱咯吱。

馬車的車輪滾滾向前駛動。

在一刻鐘時間,馬車終於停了下來。

扶蘇從馬車上走下。

望著在風霜雨雪侵擾下,已有幾分漆黑腐壞的木板,心中生出了幾分感慨,隨後手中拿著一份竹籃,朝院中高聲道:“嵇先生,扶蘇拜見,還請先生開門一見。”

沒一會。

這間緊閉的屋門開啟了。

扶蘇朝魏勝吩咐了幾聲,便獨自進到了院中。

入院時。

也隨手帶上了門。

嵇恆已重新坐回到躺椅上,頭顱微微向上仰望,似在欣賞天空的素潔。

扶蘇將竹籃放在一旁的案上,舉目望向了四周,院中的桑樹又高了一截,枝頭上掛滿了綠葉,只是下方那塊殘破的棋佈,顯得有些格格不入,甚至是有些礙眼,院中的田圃都已種上了綠蔬,綠色昂然,但除卻這幾處,整間屋子還是相對有些蕭瑟。

扶蘇感慨道:“先生還是跟之前一樣。”

“以往不懂先生之興,隔三差五的來麻煩先生,自以為是在幫先生施展抱負,眼下想想,只是一廂情願罷了,寄情於天地,何嘗不是一種雅興,也何嘗會比世間其他事少快感。”

“呵呵。”

扶蘇搖搖頭,他淡淡的望向嵇恆,拱手道:“這次扶蘇不告而來,其實並不想打擾先生,只是這一個月以來,扶蘇心中有一些事很雜亂,想請先生替我開解。”

嵇恆平靜的看向扶蘇,微微的點了點頭。

扶蘇稽首道:“先生,雖久居幽室,但應該對外界發生的事,有一定的耳聞,在一個多月之前,城中就先生的身份,傳出過一陣流言,最終在張蒼跟宗正的相助下,扶蘇勉強應付了過去,只是每次回想到其中險惡,也不禁冷汗涔涔。”

“同時對杜赫等朝臣已是越發不滿。”

“這些人太自以為是了。”

“我扶蘇的確沒有太多才能,卻也知曉是非廉恥,然這些人為了針對,也為了避免我的政見進一步影響朝堂,不惜用這般下三濫手段,實在令人不恥。”

“若是沒有張蒼跟宗正相助,先生恐會遭遇一場牢獄之災。”

“甚至可能波及到始皇。”

“這些人實在欺人太甚了,實非人臣,更非名士也!”

“扶蘇對此懊惱不已,也由此堅定了一個信念,若是不將這些害群之馬,驅逐出朝堂,這般勾心鬥角、陰謀算計之事未來必不會少。”

“正如先生之前所言,朝臣敬畏的從來都不是我扶蘇,他們敬畏的只是我頭上的那個‘長公子’、‘儲君’的名號,大秦目下局勢並不安穩,六國餘孽、百家士人一直在暗中窺視,地方官員跟朝廷也一直貌合神離。”

“大秦經不起朝堂內耗。”

“扶蘇也實在沒那麼多的精力跟心力。”

“所以.”

扶蘇低垂著頭,並不太敢直面嵇恆的目光,但依舊堅定的說道:“扶蘇想請先生替扶蘇謀劃,如何將這群身懷二心的朝臣給驅逐出朝堂,只是父皇當年有明言,要讓大秦功臣全身而退,而扶蘇暗自也做過不少思量,只是實在無法兩全,故想請先生出謀劃策。”

“還請先生助我。”

嵇恆沒有開口,只是注視著扶蘇。

扶蘇只覺脊背發緊。

良久。

嵇恆微微頷首。

扶蘇終於朝著他的帝王之路邁進了。

也終於捨得拋棄或者說是隱藏所謂的仁善之心了。

當仁善被拋棄,帝王天賦便開始展現,只是這種天賦最終是冷酷,是權欲,還是視平民如草芥的食人品性,這要因人而異,只不過眼下的扶蘇還並不完全具備。

他的帝王天賦,終究還是帶著幾分常人的恩怨之心,並沒有真的做到兼具天下利害。

只不過嵇恆並不在意。

甚至於.

扶蘇日後最終能不能成為‘帝王’,他都不在意,因為他跟帝王的路是不同的,帝王在意的是‘天下’,而他在意的是‘天下變化’。

嵇恆平靜道:“三皇五帝,於天下而言,其實是第一次‘突變’。”

“自此,天下有了‘開創、守成、中興、延續、傳承有序’的秩序規矩,後來的夏商周,實則也契合這個框架下的秩序規矩。”

“大秦同樣符合。”

“正如國語所言:‘君以為易,其難也將至矣;君以為難,其易也將至焉’。”

“往往在你覺得輕而易舉的時候,困難也就跟著來了,當你覺得困難的時候,有些事其實已變得很容易了。”

“難,便意味著易。”

“易,也意味著難。”

“你眼下想對朝臣動手,想讓朝堂能減少內耗,只是沒有合適辦法,加之始皇的明令在前,伱不敢貿然違背,而且你本身並無這般權力,所以陷入到了一定苦惱跟棘手。”

“但你眼中的難,其實是不難的。”

聞言。

扶蘇一愣。

他驚疑的看向嵇恆,凝聲道:“扶蘇沒有聽懂,為何不難?”

“在先生的劃分下,天下自春秋開始,便已開始廢除世卿世祿制,然士大夫地位依舊很高,而且是終身任職,只要這些官員不請辭,不主動退下,基本是要為官至死的,這種觀念自古便如此,雖在戰國時有所鬆動,但隨著天下一統,已再度捲土重來。”

“扶蘇實想不到破解之法。”

“制度上不做革新,便意味著只能另尋他法,而這便是扶蘇苦惱之處。”

嵇恆點頭。

這其實也是古代政治的一種狀態。

只不過扶蘇忘記了一點,大秦之天下,非是三代之舊制,而是一個新的帝國,一個全新的制度,本就不該套用三代沿襲的窠臼,而且扶蘇也忘記了,這個天下真正的主人是皇帝。

皇帝決定一切!!!

嵇恆沉吟片刻,並未就此做出回答,只是道:“你作為儲君,其實不當考慮這些,你真正該考慮的是天下,另外,天下到了如今地步,你也需明確一件事。”

“你心中的法是什麼。”

“而此事的解決之策便在其中。”

“你的‘法’是商鞅提出的‘治世不一道,便國不法古,當時而立法,因事而制禮。’”

“還是申不害的‘君之所以尊者,令也,令之不行,是無君也,故明君慎之。’”

“亦或者是慎到的‘立天子,以為天下,非立天下,以為天子也。’”

“亦或者是韓非的‘事在四方,要在中央,聖人執要,四方來效。’”

扶蘇沉默。

他的‘法’是什麼?

這個問題扶蘇從未想過,過去的他,思考的都是如何將大秦引入到正軌,如何扭轉天下現狀,改變天下局勢,嵇恆這一番反問,卻是問住了扶蘇。

扶蘇猶豫一二,好奇道:“我的‘法’難道有何不同嗎?”

嵇恆冷冷道:“為政者,都有自己的‘法’,每個人的選擇不同,道路也不同,因人而異,最終在君主的‘法’下,天下也會走向不同的道路。”

“這個法。”

“實則是你的政治理念。”

“唯有確立了自己的政治理念,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要做什麼,而非是如無根浮萍一般,不知去向,隨風而動,如此君主,又豈能掌控天下,連君主自己都不知自己想要什麼,那底下的臣子又豈能給出合理的建議?”

“你為儲君,未來的帝王,也該明確了。”

“唯有明確了理念,才能知道後續該如何做,而不是繼續東一榔頭,西一棒槌。”

嵇恆說的很直白。

扶蘇根本就考慮錯了方向。

他依舊沒有把自己擺在正確的位置上。

過去為長公子,他的確可以繼續這般,但眼下已為儲君,尤其是在波詭雲譎的天下,扶蘇其實更應該早早明確自己的為政理念,唯有如此,才能讓‘志同道合’計程車人投效,也唯有如此,才能讓天下官吏後續能‘投其所好’,而非是搖擺不定。

君擇臣,臣亦擇君!

若是君主的思想混亂,朝令夕改,又有多少士人敢投效?

沉默良久。

扶蘇在嘴中低聲唸叨著:

“商鞅之法,申不害之法,慎到之法,韓非之法。”

他已隱隱猜到,嵇恆讓自己選擇的原因了,非是真的選何種法,而是讓自己明確未來的行政方向,唯有確立了自己的治道方向,嵇恆才知道該為他做何種選擇,也才能量體裁衣。

只是自己‘法’是什麼呢?

扶蘇蹙眉。

他其實第一反應是慎到之法。

只是慎到之法剛到嘴邊,卻是怎麼都說不出來。

因為這非是大秦之法。

始皇即位之處,其實用的是韓非之法,只是隨著天下一統,始皇漸漸轉向了商鞅之法,也堅定的認定‘治世不一道,便國不法古’,自此大秦開始了轟轟烈烈的革新之路。

而自己若是說出慎到之法,哪也意味著跟始皇政見相悖。

良久。

他決定還是選擇跟隨始皇的步伐。

扶蘇道:“商君之法。”

望著扶蘇低垂的頭顱,嵇恆暗暗搖了搖頭。

他又如何看不出扶蘇的不情願,扶蘇最終還是做出了妥協,只是這種妥協毫無意義,而且就算扶蘇堅定說自己選擇‘商君之法’,始皇恐也不會相信,因為扶蘇過去很是厭惡商君之法,短短一兩年,就算有再大轉向,又豈會這麼徹底。

終究是自欺欺人。

這種前後不一致對朝堂危害更大。

而歷史上最為人知曉的是唐玄宗李隆基。

嵇恆輕嘆一聲,道:“扶蘇,你可知你這個決定意味著什麼?”

“意味著天下未來的走向,也意味著你日後上位後的政治之路,政治理念是不能隨意更改的,一旦更改,整個朝堂都會受影響,甚至整個天下都會因此陷入到動盪。”

“你明白嗎?”

“你決定的不是自己的政見。”

“而是大秦的未來。”

“你的‘法’真的是‘商鞅之法’嗎?”

扶蘇蒼白著臉。

他第一次感到無所適從。

他真的能堅定執行‘商鞅之法’嗎?

扶蘇在心中不斷問自己。

最終。

扶蘇搖了搖頭。

他做不到。

他做不到明察秋毫,也做不到因時而變,而且他自身也接受不了。

扶蘇頹然的垂下頭,臉上露出一抹難色,苦笑道:“回先生,扶蘇做不到,只是讓扶蘇選慎到之法,扶蘇同樣也做不到,正如先生之前所講,大秦需要的是‘暴君’,慎到之法是做不到的,因而扶蘇其實能選的只有一個。”

“便是韓非之法!”

“也唯有韓非之法,能讓扶蘇始終堅持。”

“大秦自陛下以來,便推行律法一體,官制一體,治權集於國府,決於皇帝,上下統一政令,舉國如臂使指。”

“扶蘇知曉自身之能,並不敢有太多奢望。”

“唯延續始皇之政。”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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