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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
嵇恆被獄卒再次叫醒。
他簡單揉了揉臉,理了理不整的衣衫,去到了那間僻靜小屋。
屋內坐有兩人。
見嵇恆到了,一名身穿玄衣的男子,連忙起身相迎,他拱手道:“這段時間多謝嵇公子教導幼弟,我是其兄長,伯秦。”
嵇恆淡淡的掃了幾眼,瞥了眼不遠處的牆壁,簡單的點頭示意了一下。
對於嵇恆的冷漠,扶蘇只得乾笑一下,然後坐回了位置。
他自是瞭解嵇恆清冷的性格。
並不惱怒。
嵇恆去到自己熟悉的大案,看著銅盤上擺放的紅肉,還有四壺美酒,眼中露出一抹異色。
他自是認出了銅盤中的牛肉。
大秦是禁止殺牛的。
尋常百姓根本就沒資格吃牛肉。
就算是朝中列候伯候,大多也只能吃羊肉。
正常情況,達官顯貴唯有宮中宴請,亦或者大祭的時候,才會得到吃牛肉的機會。
尋常黔首,只有在官府祭祀牛羊豬三牲後,才能花錢買到一些祭祀後,官吏們吃剩下的一點剩肉。
而祭祀天地的三牲,也不是普通黔首能吃到的。
這可是為天地選中的祭品。
他看了看不遠處的兩人,似想起了什麼,就地坐下了。
他從袖間取出已摩挲的光滑的‘筷子’,從銅盤中夾起一塊牛肉,並不注重口味,匆匆咀嚼幾口,就吞嚥了下去。
幾塊灼熱的牛肉下肚,嵇恆感覺肚中升起一股暖意,這才看向屋中的其他兩人,問道:“我上次留給你們的問題,你們可想出了答案?”
胡亥似擔心被扶蘇搶答,連忙接過話道:“自然是想好了。”
“你都說那麼清楚了。”
“首亂之地為楚地,賊首自然就是楚國貴族。”
說到楚地時,胡亥還有意無意的瞥了眼扶蘇,目光中帶著幾分奚落跟興奮。
扶蘇自察覺到了,只能苦笑著搖頭。
他過去的確跟楚地親近。
扶蘇正色道:“我跟幼弟的答案一樣。”
嵇恆點點頭,道:“原因。”
胡亥笑了笑,神色頗為自得道:“你之前不是說了過,楚雖三戶,亡秦必楚,還有那什麼楚縱成則王,楚國實力強大,雖然是敗給了大秦,但心中多少會有些不服,因而若是天下有亂,楚地定最先反。”
“而且楚國貴族盤踞,真要造反的話,也只能是那些貴族。”
嵇恆微微額首,看向扶蘇,問道:“你呢?”
扶蘇拱了拱手,道:“我這幾天去請教過幾名丞相府的官員,得知了一些楚地情況,這幾年大秦徵辟提拔官吏,不就的大多出自楚地,而地方官吏能接觸到很多機密,有些甚至是朝堂都不瞭解的事,因而他們的舉動其實可以當成一種徵兆。”
“地方官吏已預感到大秦不穩。”
“其中為楚地最甚。”
“能讓地方官吏都如此不安,多半是楚地內有狀況。”
“楚地過去長久分治,各大貴族並不適應,朝廷的統一管理,因而賊首當為貴族。”
嵇恆輕笑一聲,道:“你們都只說對了一半。”
“即首亂之地為楚。”
“但賊首恐怕並非出自貴族。”
扶蘇跟胡亥對視一眼,眼中都露出一抹狐疑。
不是貴族?
那還能是誰造反?
而且貴族在楚地勢力最為雄厚啊。
扶蘇試探的問道:“不是貴族,難道是官吏?商賈大富?亦或是百越人?”
嵇恆笑了笑,都搖了搖頭。
他放下手中的細長短棍,拿起銅盤中的酒壺,豪飲了一口,面無表情道:“是民!”
“這個‘民’,不同於儒家的‘民’,而是最底層的黔首、亡人、傭耕、奴隸等存在,他們是天下最微不足道的存在,在朝廷眼中,他們只是一個數字,只需輕輕一筆,就能讓他們前赴後繼為朝廷驅使。”
“史書中不會出現他們的名字。”
“只會潦草的記著‘大旱,民大飢’‘天下戶口,幾亡其半’‘人肉之價,賤於犬豕’等話語。”
“然就是這些任勞任怨、幾如牛馬的‘牲口’,卻會在這個天下,第一次發出自己的吶喊,而他們的這次發聲,也正式宣告著......”
“天下變了!”
“或許他們的初始發聲,並不為世人重視,但一次不行,那就兩次、三次、四次......十次,直到這些高高在上的貴族、豪強、官吏,不得不正視他們、尊重他們,甚至是討好他們。”
“天街踏盡公卿骨,轅門遍掛權貴頭!”
“我之前就不止一次的說過,變革之中,就有變民眾一項。”
“這個民眾,就是指在這場大變局下,‘民’將會被重新定義,不再侷限於有身份的‘士’‘貴族’‘地主’‘豪強’‘匠人’等。”
“而是天下所有人!”
“這也是大秦朝廷賦予天下人的權力。”
“大秦開國之初,始皇便詔令天下,為人民正名:人民之名繁多,統更名為黔首。”
“底層民眾只是在爭取自己合法的權益。”
“而且用的是‘令’!”
“制、令三代無文,始皇有之。”
“其中大秦典章明確規定:命為‘制’,詔為‘令’。”
“制:相對緩和而有彈性,其實質含義是‘可以這樣做’。”
“詔:則是明確清楚的命令,其實質含義是‘必須這樣做。’”
“詔令則是必須執行的法令。”
“正所謂‘王言如絲,其出如綸’。”
“這是始皇帝授予給天下人的權力,既然大秦自己沒能遵守,那也莫怪世人自己去爭取了。”
“畢竟造反有理!”
“何況這個法理是大秦自己賜予的。”
幽靜的小屋靜如幽谷。
扶蘇跟胡亥手腳冰冷,額頭更是冷汗直冒。
他們已被震住了。
嵇恆面色淡然,一口接一口飲酒。
他心裡很清楚,天下的確變了,只是有著歷史的慣性在,食利者依舊不會在意底層,即便底層起來造反,他們也不會太在意,依舊會如過去一般,繼續高高在上,繼續視萬民如草芥。
甚至他們還會特意去引導,當官是為了發財,為的是封妻廕子,一旦有底層爬升上去,就會立即讓其加入食利者,以便讓自己繼續心安理得的吸食底層的血汗油脂。
而大秦定義出來的黔首,直到兩千多年後才實現。
只是換成了人民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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