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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6年9月14日是個禮拜天。

這一天從早上開始就烏沉沉的,陰雨帶風,氣溫一下降了五六度。

路滑人稀,說話都能見著哈氣。

怎麼看,這也不能算是個好天氣。

但卻不能不說,這又確實是個好日子。

因為這一天,恰恰是寧衛民打算要給華夏飲食正名,提前和康術德、張大勺約好了,說要帶阿蘭德龍去店裡的日子。

像這樣的天氣,當然最適合喝酒了。

想必一定會讓兩位老爺子準備好的美酒佳餚顯得更加美味。

另外還得提一句,原本兩位老爺子之所以定下星期天,為的就是這天是“大酒缸”人最少的日子口兒。

要知道,店裡的酒客們多數都是離退休的老人家,這天哪有不願意留家裡跟兒女一桌兒吃飯的?

再加上京城自古又有“過陰天兒”的傳統,指的就是陰天下雨不能外出幹事,在家尋事的解悶消遣。

這麼一來,豈不是更巧了?

一個計劃中的禮拜天,外加計劃外的陰雨天兒,那店裡就絕不會太忙碌。

也正好可以讓兩位老爺子有足夠的精力招待這位法國明星,跟他逗逗悶子,扯扯閒篇兒。

其次這樣的日子裡,對於寧衛民來說,牽掛同樣也少。

想想看,連京城人自己都會說“衚衕淨泥塘,走路貼著牆”的日子口兒。

自然而然,凱瑟琳德納芙這個最愛乾淨的冰美人就不願意出門兒,會死心塌地窩在長城飯店。

這麼一來,又少了個洋婆子需要寧衛民去應付伺候,他只安心對付阿蘭德龍就行,那可就省心多了。

反觀阿蘭德龍呢,卻似乎並不怎麼介意下雨的街道和壞天氣。

天生就閒不住的他這把子年紀仍具浪子本色,只怕無事可做,自己會悶出病來。

對於能夠有機會跟著寧為民去看一看他本以為不存在的,“華夏人的酒吧”,充滿了異常的興奮。

於是都沒讓寧衛民費吐沫,一聽說壞天氣不會影響他們的出行計劃,就開開心心地應聲催促說,“我喜歡京城下雨,這裡實在太乾燥了,空氣中有一些溼氣是好事,多少能感覺到一些南方熱帶氣候的愉快感覺。我們就快走吧。出去隨便轉轉一兩個鐘頭,好好喝幾杯就好。不用擔心,我也是去過阿爾及利亞的。即使你推薦給我的酒水和食物再糟糕,我也不會取笑你的。”

所以說,什麼都湊在一起了,這就叫相得益彰。

這天約好的時間是中午,寧衛民和阿蘭德龍出門的時間大概將近十一點。

由於天氣溼冷的原因,寧衛民也很想喝一口兒,他就沒開車,而是和阿蘭德龍在飯店門口上了一輛“趴活兒”計程車。

只是沒想到拉他們的這司機不但話癆,而且眼睛還挺賊。

居然在車裡的後視鏡裡認出了阿蘭德龍來。

這一下可有點煩人了。

因為這一路上,司機不但絮絮叨叨說了很多沒營養的恭維話,索要了阿蘭德龍的親筆簽名,而且他太過興奮,一路神侃,明顯注意力已經不在開車上了。

結果就因為精神不集中,滿嘴跑火車的司機接連闖了兩個紅燈,經過長安街的時候還來了一個緊急剎車,險些撞著雨中趕路的行人。

幸好是沒出事啊,否則要在這樣的路段惹上交通肇事這種麻煩,阿蘭德龍想不惹上負面新聞都難,無疑會是一場有可能損害其聲譽的公關危機。

氣得寧衛民不得不祭出殺手鐧了,威脅司機說再不好好開車,車費就不給外匯券了。

這才算是拿住了這小子。

但是也得說,一但真的抵達了那條“文藝百年”的楊梅樹斜街的街口。

在天上飄著絲絲細雨,幾乎沒有行人的衚衕裡。

在那斑駁樹影和房子交錯中的,宛如掩映在水墨畫裡一樣的街景中。

心情原本有些遭到破壞阿蘭德龍,隨著寧衛民下車撐傘走進衚衕,立刻又變得快樂起來。

他忍不住說道,“這裡真有意思,華夏味兒太濃了,這裡才是我想要看的京城。”

是啊,這裡的一切都與西方世界不同,實在太東方了。

這裡房屋,商店,院牆,樹木,無處不傳遞著京城古老的韻味,不但讓人發思古之幽情,同時還很真實。

因為這裡可不是北邊那種堂皇詩意的高門大戶,而是充滿百姓生活,人間煙火的氛圍。

像這樣的衚衕,那是有人間情感的,而不是高高在上的。

哪怕今天沒有小商小販來此,少了平日間各種食品的吆喝聲,剃頭鐵夾子的響動聲,磨剪子磨刀的喇叭聲,賣針頭線腦的鐵鐮聲。

但仍然可以從門前對聯,養種的花草,板凳、竹車,晾衣繩,這些老百姓的日常生活的物品和細節,讓人透過另一種身在其中,毫無距離的感受,體味到京城衚衕的民俗畫卷。

而外國人真正喜歡的沉浸式旅遊,就是要走當地人常走的路,去他們常去的店鋪,呼吸著這裡獨有的生活氣息。

假如來了京城,如果還一直活在西式的酒店環境裡,才是無趣至極的選擇呢。

像這傢伙大老遠的從法國來這兒,除了掙錢之外最感興趣的事,那就是體驗異國情調嘛。

所以不用說,當深入這條衚衕,幾分鐘後親眼看到那沒有招牌和店名的小店,只以臨街的酒客和廊下那歪嘴兒紅漆的大葫蘆當招幌的“華夏酒吧”,阿蘭德龍就更滿意了。

因為無論是店裡為數不多的酒客臨街望雨的樣子,聊天喝酒的狀態。

又或是店鋪裡用酒缸當桌子招待酒客的模式,以及古風洋溢的特別格調。

都是他這個來自法蘭西的歪果仁連做夢都想象不出來的,立刻就有眼前一亮之感。

說實話,洋酒吧他去過的多了,但能坐在酒缸邊上據缸喝酒的地兒,他上哪兒尋摸去啊?

而大酒缸這玩意,壓根就是京城土生土長的東西。

都別說是找遍共和國的大江南北了,就是走出國門,怕也是再也找不著這樣特別的酒鋪來。

尤其是時過境遷,隨著五六十年代經歷了一段白酒供給困難的年月。

即便是如今京城,像這樣的大酒缸也早就退出歷史舞臺了。

要不是康術德對舊日的過往念念不忘,總想找回點熟悉的東西。

要不是老爺子為了給自己解悶兒,開了這麼一家“大酒缸”,才得以讓這種京城獨有又接地氣的酒鋪形式重現於世。

即便如今的京城年輕人,怕也沒機會見識到他們爺爺,爸爸那輩兒的人喜歡消磨時光的這種特殊形式的酒鋪了。

說白了,這家大酒缸啊,很可能就是當今世界獨一無二的存在了。

這還不夠讓人稀罕的?

帶著滿腔的好奇,嘴裡嘖嘖稱歎著,阿蘭德龍隨著寧衛民步入店內。

這一下更行了,因為他們這一進來,剛一收傘,就立刻引入矚目,讓店裡一下子就熱鬧起來。

的確,今天這個特殊的日子,大酒缸沒幾個客人,可問題是京城的酒鋪氛圍獨特啊。

說起來,雖然京城的酒鋪和西方的酒吧都是社交性質的消遣場所,供人閒聊的飲酒之地,但彼此又有著極大的不同。

像西方的酒吧聊得再熱乎,那只是發生在朋友和熟人之間,陌生人多數都是男女間瞧對了眼兒的互相勾引。

即便是偶有失意的陌生人能夠坐在吧檯互相搭訕,互相寬慰。

那也是孤獨導致,是一對一的,並且是偶然現象。

可絕不會像大酒缸這樣,哪怕不同桌兒的客人在這兒頭一回見面,只要各自酒杯一端,就著下酒小菜兒。

就能不分彼此,毫無間隙,山南海北,天上地下,大家一起神侃的。

大酒缸裡客人們能這樣的熱鬧,和睦,友善、親切和詼諧,仍然是那些總要強調邊界距離,在意個人自由的西方人難以想象的。

實際上,分坐在店裡的三五酒客一見今天這裡居然來了個外國人,就忍不住紛紛動容,大呼小叫地調侃上了。

“哎喲,來了個粉臉!今兒這什麼日子?”

“洋人也喝酒?夠邪性的!”

“瞧您這話兒說的,不懂煙和酒,白來世上走,洋人也是人,怎麼不好這一口兒啊?”

“是是,這話沒錯。掌櫃的,快招呼著啊,您這小店兒可來了個外國友人……”

坦白說,這種嘻嘻哈哈的逗悶子,確實顯得有點吵鬧,有點無禮,有點目中無人。

但男人嘛,就是不拘小節。

別說阿蘭德龍在待在京城的這段時間,已經習慣了華夏對待外國人,特別是外國明星的特殊眼光。

就說今天來的時候,寧衛民也早有言在先,已經告訴阿蘭德龍是個平民化的酒鋪,他有這個遭到唐突的心裡準備。

再加上這些酒客們個個歲數偏大,幾乎都不是《佐羅》和《黑鬱金香》的受眾群,大概連看都沒看過這兩部電影。

所以誰都沒認出阿蘭德龍來,只把他當成個普通的外國人。

這反而讓每天都為名氣苦惱的阿蘭德龍倍感輕鬆。

事實上,對於阿蘭德龍這樣出身底層,當過街溜子的主兒,當下面對這樣酒館裡的市井氣息只感天生親切,一下想到了年輕時自己混跡的場所。

他再一看這酒鋪裡是真有意思,桌上擺著溫酒器,瓷杯子,還有那些酒菜兒,都是自己沒見過的。

於是沒有反感只有親近和驚奇。

站在櫃檯前,他居然操著不分四聲的京城話,以法國紳士的派頭,像對待自己最忠實的影迷一樣,跟裡面的幾位剛才咋呼的幾位舉手打起了招呼,做了最友善和謙虛的回應。

“大家好。我也來喝酒,打擾了。”

不得不說,這一句可是出乎所有人的意外,那幾個喝得臉紅紅的老頭兒先是愣了一下,然後就瞪大了眼珠子。

“哎哎,你會說我們的話?這可稀罕啊……”

“哎喲,您是個華夏通吧?這漢語說得好啊……”

“您好,您好,請坐請坐……”

幾句熱情洋溢的回應,也讓阿蘭德龍頓時笑容滿面。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最讓人想不到的情況出現了。

早就坐在櫃檯後的康術德站起來,輕輕咳嗽了兩聲,出面攬客了。

老爺子風度翩翩的點頭,把阿蘭德龍和寧衛民一起往裡頭讓。

關鍵是這個過程裡,他禿嚕了一大串外國話,卻只有阿蘭德龍聽懂了。

而且非常高興的與之對話起來。

這場面,絕對令人驚詫。

別說讓酒客們再度個個覺得匪夷所思,大呼意外起來,就是寧衛民也傻了。

“師父,您……您怎麼會法語?”

抽了個空子,寧衛民插口問道。

“這新鮮嗎?東交民巷法國兵營的生意我做了好幾年呢,別這麼大驚小怪,沒見過市面似的。”

好嘛,老爺子云淡風輕,真是一派掃地僧的風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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