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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這種局面,朱厚熜也有一個難處:若只是他自己開口反駁,那就是固執己見、剛愎自用、不得人心。

皇帝雖自稱孤家寡人,要使權力延伸出去,哪裡能真的做個孤家寡人?不得有人聽你的話,按你的意思辦事?

若是事事自己衝在前面,威嚴何在?神秘感何在?

朱厚熜此時並沒有其他的好辦法,袁宗皋是不可能辯過這些人的。

這件事,本就不是純粹講道理,而是爭話語權。

他知道局面已經演變到此刻後這些人靈活的底線,於是他不會令這件事陷入楊廷和的節奏裡,開口就說道:“不用這樣問了。現在的情況是這樣的:你們和我。你們,是太后、文武百官,包括我母妃,我王府的屬官們;我,只是我。楊閣老,您該問的是我,我願不願意。現在也只有兩種結果:我登基,繼統不繼嗣;我不登基,回家。”

楊廷和頓時僵在了那裡,手指有些微微發抖。

他沒想到這個嗣君態度強硬到這種程度,竟能夠無視百官的態度。

這是真正的無視:你不贊同,我不在乎。要是讓我登基,就聽我的。

何等唯我獨尊?

不料朱厚熜隨後卻說道:“我不會因為此刻反對我的人是多還是少就改變主意,這既是因為我本心不願繼嗣,也因為,我不希望登基之後因為這個問題的支援和反對,朝臣們就此分成兩派。”

楊廷和悲憤地說道:“殿下既然有此等顧慮,何必明知只繼統不繼嗣必定議論紛紛,仍然執意如此?”

“很簡單,生我養我者,父母也。當然了,這是大位,既是家事也是國事,我知道會有爭論。但這次本來就是特例,這件事情爭論起來原本就會各有各的道理。爭執不休,於國何益?”

“既然如此,殿下更該以大局為重……”楊廷和說著說著激動起來,眼裡泛著淚光闡述只繼統不繼嗣會有多少危害。

朱厚熜皺起了眉。

一開始還對楊廷和等人的強勢有所感慨,但話都說得這麼明白了,他們態度雖然明明不贊同卻仍舊就能採取苦口相勸的方式。

朱厚熜對這麼多朝代以來已經根深蒂固的皇權威嚴有了新的體悟。

“……殿下,捨近謀遠者,勞而無功;舍遠謀近者,逸而有終。新君縱以多年儲君繼大位,尚需大赦天下以收民心、論功行賞以安臣下,何況當此殊例?繼嗣再繼統,實乃正途。奈何殿下解遺詔、上謝箋,另闢蹊徑,在臣看來,便是捨近謀遠!”

楊廷和說到這裡之後期待地看向了他,朱厚熜卻笑了起來,這多少算是講利弊的成人模式。

說白了,繼嗣又繼統是消除隱患最簡單、最有效的辦法,對國家穩定作用明顯。至於弊端,無非他朱厚熜一個人扛著:只認大位不認親生父母的名聲,初出茅廬就被重重顧慮束縛著保守而為的基調,承認內閣重臣所提方略更加高明形成的慣例……

他好奇地開口:“好,就當做是我在故意曲解遺詔!就當做是我製造了這個問題!對於已經存在的問題,你們拿出來的解決辦法就是讓我退讓?沒錯,對國家來說,這是最輕鬆的,逸而有終嘛,問題迎刃而解。但是,問題真出在我無事生非上?責任都甩給我了?”

楊廷和臉色一變。

朱厚熜沒等他開口又繼續說:“皇伯駕崩前沒有讓我繼嗣,皇兄大行前沒有讓我繼嗣。我先是世子,然後是親王,有哪一時哪一刻,我的身份是孝廟嗣子?”

“你們選立我之前沒問我的意見,沒有繼嗣旨意直接就擬了一道讓我登基的遺詔,遺詔裡又把我興獻王長子的身份寫得清清楚楚!到了這裡我把問題提出來了,你們又只希望我改變想法,裝作上面這些流程上的、表述上的問題通通不存在!”

“昨天、今天,你們說了這麼多。有哪一個,哪一次,誠心誠意地說這件事沒辦好,辦錯了?!只顧著勸諫我,可有一人低頭,認錯?”朱厚熜看了毛澄,看了梁儲,更看了楊廷和,“我大明如此多的難處,如此多的隱患,君心常憂!但朝臣們就一直想著以最省心、最沒風險的方式勉強塗抹,裝作若無其事、天下太平嗎?”

這話一問出口,楊廷和臉色陡變。

崔元一直默默旁觀。

以徐光祚和張鶴齡的水平,也許只能一直盡力跟著,思考嗣君與楊廷和言辭所表達的意思。

但崔元深知,兩人的這第一次見面將會決定接下來數年甚至新君這一朝的基調。

楊廷和的苦口婆心還有嗣君已經到達城門之外的事實,都證明了一點:嗣君不可廢,登基是必然的。

因為他是君,所以楊廷和只能勸。

楊廷和想拿百官態度來勸,嗣君根本不接招:這件事,你們不支援也得辦。

他在要話語權。

低頭,是真正的臣服。

認錯,哪裡還有說話的資格?

哪怕繼嗣再繼統確實對國家來說是更穩妥的辦法,但裱糊匠的指責可太誅心了。

這句話之後的殺機之重,簡直讓人毛骨悚然。

崔元覺得話並沒有說透,說透了太可怕。

這件事,問題的源頭究竟在哪裡?真是嗣君的曲意解讀嗎?

不,是繼嗣流程的缺失、遺詔的表述、從奉迎到入宮禮儀的制定。

孝廟駕崩之時,嗣君尚未出生;正德皇帝駕崩之時,嗣君仍是宗室有冊的親王世子;遺詔到時,他是襲了興獻王爵的親王;到了良鄉看到入宮儀注前,他是嗣君。

但突然多了一個皇太子的身份,沒有經過繼嗣的手續,沒有冊封!

為什麼之前沒有多少人覺得不對?

知道訊息的只有內閣大臣、奉迎團諸人;為保過渡平安,頒行天下的只有一道遺詔。

百官、百姓,哪裡知道嗣君是不是已經在禮部、宗人府那邊走完了程式,哪裡知道他是不是皇太子的身份?

此時此刻,這番重大的爭論不是一直被控制著,只有少數人知道嗎?

那麼問題來了,現在是嗣君問話:明明有這麼多問題為什麼視而不見?為什麼沒人認錯?為什麼只拿得出讓嗣君屈從的解決辦法?

誅心一點:這到底只是內閣因為事發突然無心犯下的一個錯,還是從頭到尾都刻意而為?

就算擬遺詔時倉促沒想周全,奉迎團一路前去安陸又回到了京城的三十多天裡,還是沒有人想到流程上有不妥嗎?

再尖銳一點:此刻面對嗣君問話,內閣不承認錯誤的後果可太嚴重了。淺一點,是無能失職錯上加錯,坐實了裱糊匠的名聲;深一點,那是處心積慮、圖謀不軌。

順帶著,楊廷和那番說辭都沒用了。

君是君,臣是臣。君心有憂,臣下不能解,要臣何用?

因為繼統不繼嗣可能會造成的那些危害和隱患,不正是內閣犯下這麼多錯誤之後應該彌補解決的嗎?責任怎麼能推給嗣君?

就在崔元想著這些的時候,楊廷和已經再次帶頭跪了下來,聲音顫抖著說道:“臣老邁昏聵,愧對大行皇帝遺諭重託。臣等雖未先請懿旨,然入宮先居於文華殿,正是為了完成繼嗣之儀……”

朱厚熜卻打斷了他:“晚了。我既已到了這裡,自該以嗣君身份堂堂正正入宮登基。楊閣老問諸人誰贊成,我卻不用問誰反對。我只問一句:皇兄遺諭,太后與閣臣審處大事。如今閣臣都在,我以興獻王長子身份入京繼位,你們擬的遺詔,你們還認不認?”

四個內閣大臣都跪在地上,楊廷和抬頭滿眼是淚:“殿下,繼統不繼嗣,禍患無窮啊!殿下何故一意孤行?臣等縱有過錯,殿下想要如何責罰都行,但百姓何辜?殿下當真要眼看大明禍起蕭牆,國力大損生靈塗炭,置大明社稷江山於不顧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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