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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城經過永樂朝、正統朝的兩次大建,如今的京城共有九個門:北城牆的德勝、安定;西城牆的西直、阜成,東城牆的東直、朝陽,南城牆的崇文、宣武、正陽。

但此時,住在九門之外關廂中的老百姓數量其實已經超過城內。

正陽門外就有天地壇、山川壇,簇擁著朱厚熜的迎護軍天還沒亮就從良鄉出發,經過兩個多時辰的時間終於在上午九點多到達了宣武門外。

這裡,由內官監和工部一起臨時蓋的行殿坐北朝南,司設監在這裡已經佈置好了御座、殿內懸掛著帳幕。

上直親衛們從午門、大明門、宣武門一路排到了臨時停駐的行殿外,皇帝出行時最高規格的儀仗大駕鹵簿剛剛前行到這裡。

簇擁著的“皇帝專用交通工具”就有馬、步輦、大涼步輦、大馬輦、小馬輦、玉輅、大輅,甚至還有一座行走的小型宮殿一般的具服幄殿。

而前後,則是數個儀仗隊手執的各色器物,華麗又隆重。不止如此,還有身著紅、青、綠各色官服的文武百官、各色隨從。

整個隊伍的規模近兩千人。

看熱鬧的京城百姓都離得遠遠的。

他們更加不可能知道行殿之中待會將會爆發多麼激烈的爭論。

楊廷和、蔣冕和毛紀已經率領文武百官到了行殿之外,看到行殿門口站著的谷大用,楊廷和默默嘆了一口氣。

終究是功虧一簣。

知道了良鄉那邊的變化之後,他就知道這繼嗣之爭不是一天兩天能解決的問題。本想借機除掉太監當中那些剩下的奸佞,沒想到還沒商議妥當就又來了那麼一封謝箋。

嗣君既然到了這裡才發難,顯然也是看準了閣臣們不可能阻他登基。

不想做個權奸,忠臣就活該被這樣拿捏嗎?

楊廷和越來越覺得這些都是算計好的,因此心頭更悲哀了。

為什麼不行正道?為什麼不信重朝中大臣們呢?

他身邊現在到底是哪些人在出謀劃策?梁儲有沒有參與?

“殿下稍作歇息,升坐後再面見諸位大臣。”黃錦走了過來對楊廷和等人行禮,“三位閣老,殿下讓小臣問問,閣老們是先覲見,還是升坐後一同覲見?”

楊廷和看了蔣冕和毛紀一眼後沉聲回答:“既如此,臣等先面見殿下吧。”

“閣老們這邊請。”

黃錦在前面領路,楊廷和三人先往行殿中走去。

行殿之中,梁儲和毛澄都在,徐光祚、張鶴齡、崔元陪在一旁,另一側則是王府屬官。

此時朱厚熜還沒出現在這,殿中諸人都迎向了楊廷和三人。

客套中知道朱厚熜正在裡面更衣,楊廷和不想太多了,先走到梁儲身邊問道:“叔厚,可知殿下昨夜送了一道謝箋入宮?”

“什麼?”梁儲意外地問,“說了什麼?”

楊廷和深深看了一眼他,隨後才轉述了一番謝箋中的言論,梁儲聽得連連變色。

“我著實不知。今晨從良鄉啟程後,我和憲清還勸了一路。”梁儲眼神複雜地看了看行殿的屏風之後,“殿下竟然如此……決絕?”

“於諸事如此論斷,殿下輕率了!”毛澄更是憤憤不平。

在他看來,謝箋中談到的問題著實敏感。

正德皇帝已經駕崩,對他蓋棺定論議定諡號,是後續一道非常重要的工作。

而謝箋中談到了多少敏感問題呢?

對前任的評價:太宗皇帝之後眼界最廣、志氣最高。

對當前國勢的評價:天時已變,外患不息,內憂又起。似已年邁,老態初顯。

對當前朝臣輔政傾向的評價:一味因循守舊。

對自己可能繼位後的方針戰略:沒明說,但他把正德皇帝一頓誇。

對自己說這些東西的心理準備:引頸受戮。

他可是遺詔中指名道姓的嗣君,距離真正的天子身份只差一個登基大典了啊。

在這種時候,怎麼敢一下子指責朝臣們過去的輔政成果呢?

與繼嗣問題相比,對於朝政將來會如何走更加重要,更加讓朝臣們不能退讓!

看梁儲和毛澄的震驚不像是作假,楊廷和又有一番思索。

這時,朱厚熜終於從裡面走了出來。

他和他登基後的第一套重臣班底,終於面對面。

楊廷和抬眼望去,只覺得這個年輕的嗣君雙眼清亮、精神煥發。

儀表堂堂自不必說,一路上樑儲、毛澄他們送回京裡稱讚過很多的沉穩、鎮靜也見識到了。

朱厚熜也在看著他們三人,過來先問了一個好、對上號,態度稱得上隨和、親切。

楊廷和對朱厚熜的印象更加立體起來,聯想到昨天的事和謝箋中的言辭,只覺得這位嗣君心機深沉。

朱厚熜坐下來之後,也看向了眼中滿布血絲、神情疲憊的老臣。

看來昨晚都沒睡好啊。

“閣老們辛苦了。”朱厚熜開了口,“本以為今天會是百官勸諫的場面,閣老們既然先單獨到了,這裡的人都知道情況。太后和閣老們的決定直接說吧,也不好讓大臣們一直在外面等著。”

楊廷和、蔣冕、毛紀三人初步領教了他的說話風格,蔣冕之外,另外兩人不由得皺了皺眉頭。

楊廷和集中了注意力,上前一步行禮說道:“殿下,禮部昨日所呈稟之儀注合乎儀制,臣懇請殿下依禮入宮,再受百官勸進。”

朱厚熜沉默了。

行殿狹小,站不了那麼多人。等會正式與百官見面,有資格進來的並不多。

所以現在面前這些人數,倒像是日後最常見的情景:諸多大事,其實只是與幾個重臣一起商量。

朱元璋所制定的大朝會、朔望朝會、每日常朝制度,到如今實際已經荒廢:除了朱元璋自己,後來的皇帝都沒有扛得住這種高強度又低效率的形式。

實際上朱元璋自己也扛不住,廢了宰相後設了翰林學士作為“秘書班子”,隨後才一步步演化成如今的內閣。

到了宣宗時,開設內書堂教太監讀書,司禮監慢慢崛起,如今帝國中樞就成了這樣的結構。

英宗繼位時才九歲,他祖母張太后又不垂簾聽政,朝會時哪裡能決定一些事?還有著擔心皇帝生長發育的問題,所以內閣定下來每天朝會時限制奏八件事,而且這八件事由閣臣事先寫好處理意見給皇帝,這樣朝會上奏時幼年皇帝就能“決斷如流”。

票擬製度就此成型,而內閣也一步步侵蝕著六部的職權。

現在,內閣雖然在法理上仍舊對六部沒有指手畫腳的權力,但因為掌握了六部上奏各事處理意見的“建議權”,實則已經是上級。

只差進一步直接指揮六部該怎麼辦了。

朱厚熜腦子裡在感慨這些事,但行殿中則製造出了沉默,因而慢慢壓抑起來。

回過神來之後,朱厚熜搖了搖頭:“這是最終的決定嗎?我還是昨天那句話:讓我以皇太子禮儀入宮登基,我不願意。”

楊廷和表情波瀾不驚,畢竟早已料到會這樣,他再次說道:“殿下,老臣斗膽請問,殿下欲只繼統不繼嗣,此刻殿中諸人,有哪些贊同?”

朱厚熜眼睛微眯。

這就是他內閣首輔的威勢嗎?直接要讓人站隊?

毫無疑問,此刻站出來贊成的,就是逢迎君意的小人了,接下來必定面臨狂風驟雨的駁斥,許多帽子都能戴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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