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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三十七章偏移

事實上,自從被東宮徵辟之後,狄懷英一直有一種潛在的隱隱困擾和疑惑。

畢竟他的祖上天水狄氏並不算什麼高門大族;直到隋末天下大亂才得以遷居太原,繁衍生息為太原狄氏的別支。雖然祖父狄孝緒層短暫當任過貞觀朝的尚書左丞,但最後以五爵中最末的臨潁男至仕。

乃父狄知遜只是家中排行第五的兒子,因此沒有享受過多少家門廕庇。唯一值得稱道的是在明經及第後,被授以東宮內直郎;進而充任鄭州司兵參軍,兼鄭王府兵曹參軍,基本都是掛名優養的閒職。

後來又歷任梁州(治今陝西漢中)都督府錄事參軍、越州剡縣(浙江嵊縣)令、華州鄭縣(陝西華縣)令、夔州(治今重慶奉節東北)都督府長史等職。一直到任上去世,都是當任屬官、佐職之類。

因此,雖然能確保家庭飽暖無虞,但也與富貴前程無緣;但一直追隨父親宦遊各地的狄懷英,也得以見識到小半個天下的風土人物;山川地理;也由此接觸瞭解到了各種各樣的公文案牘、典章制度。

這段經歷對於他影響很大。因此,在少年時就養成酷愛讀書的天性,而且門類頗雜來者不拒。其中也包括了大量的歷代醫書典籍、判例律條;大大拓展了眼界。但最終他還是追隨乃父以明經科入仕。

在初唐的科舉六科之中,以進士科、秀才科最貴,其次才是明經、明算、明書、明律各科;因此他在仕途上的起步,也是汴州(今河南開封)判佐,一個無關輕重的末品屬官,甚至沒資格獨自斷案。

儘管如此,年輕的狄懷英還是想要奮發作為,結果卻得罪了當地的積年胥吏;而在公文上做了手腳,出首誣告他輕疏枉法;被下獄吃了一些苦頭,也讓年青生澀的他看清人情險惡,迅速的成熟起來。

好在他的牢獄之災沒有持續多久,就遇到了命中的貴人,前來理獄的河南道黜陟使閻立本。這位閻立本也不是什麼等閒人物,祖上出身代北漢化的鮮卑後裔,後來定居於雲陽,成為詩書傳家的望族。

因此,其外祖乃是北周武帝宇文邕,其母是清都公主,其父隋朝殿內少監閻毗。待到唐高祖武德年間,閻立本已經是秦王(李世民)府庫直。待到太宗在位時,充任主爵郎中、刑部侍郎、將作少監。

曾為太宗繪製過昭陵六駿,以及會見吐蕃使者的傳世名畫《步輦圖》;修建了終南山的翠微宮,為取經歸來的玄奘法師,專門設計建造了大雁塔,既是營造和丹青的一代大家,也是輔佐兩朝的名臣。

因此到了高宗的永徽年間,閻立本更被被擢升為右相,封博陵縣男。當時姜恪以戰功擢任左相,因而時人有“左相宣威沙漠,右相馳譽丹青“之說。直到去歲十一月,才在中書令的位置上因病去世;

也留下來了諸如《秦府十八學士圖》《魏徵進諫圖》《北齊校書畫卷》《異國鬥寶圖》《職貢圖》《西域圖》《明凌列像圖》《外國圖》《永徽朝臣圖》《歷代帝王圖卷》《蕭翼賺蘭亭圖卷》等等。

尤其是《蕭翼賺蘭亭圖》在當世最富知名,乃是根據唐何延之《蘭亭記》故事所作,描繪唐太宗派御史蕭翼,從王羲之第七代傳人的弟子辯才手中,將“天下第一行書“《蘭亭集序》騙取到手的故事。

而對於狄懷英來說,這位享譽天下的丹青宰相,則是他的知遇恩主和潛在的變相靠山;正因為有這麼一番獄中選材的淵源,才確保了生性耿直持正的他,在仕途初期沒有折戟沉沙,受制於陰私苟且。

但也因此在幷州(今山西太原)都督府法曹參軍職位上,一坐就是十餘年。因他為人寬厚、為官盡責,在地方頗具名聲;但也不免讓其他同僚和上官隱有微詞;尤其在昔日恩主中書令閻立本去世後。

雖然,這位丹青宰相在臨終之前,再度舉薦了他這位賢才。但是在朝堂中卻是遲遲沒有回應;反而是讓他身邊的處境,變得有些微妙和險惡起來。因此當來自東宮的徵辟使者抵達時,他也無從拒絕。

但他原本期待值並不高,本以為這是那位已故閻中書的遺澤和保護手段;卻沒有想到居然是當朝監國的太子,親自接見並且考校了他之後,就毫不猶豫的委以重任。天見可憐,他並非什麼顯赫家門。

尤其是相比環繞在太子周圍的李敬業、李孝逸之類的勳族、宗室;就更是平平無奇了。因此以區區一介參軍之身,能受到當朝太子的徵辟,出任清貴且要害的東宮詹事府右丞,這就不免惹人矚目了。

因此,狄懷英不免又一次被人給孤立和隱隱針對了。因此,他如果因此退讓乃至請辭的話,那也於事無補;非但不會換來尊重和同情,反而是損害了已故的恩主,那位丹青宰相善於識人的一世青名。

如今他唯一的出路,就是透過自己最熟稔和擅長的斷案手段,在太子面前竭盡所能的證明一二。事實上,這已經是他第三次提審丘神績了。前兩次足以證明,這位折衝都尉顯然心志堅毅、口風極嚴。

因此,東宮之中不是沒有人暗示過他,其實可以不用顧忌對方國公之孫的背景,而在私底下采取相應的刑審手段。因為,潭國公丘和乃是以交趾(今河內)先附梁王蕭銑,後來歸唐的隋朝舊臣背景。

丘和膝下十五子,以丘行恭最為出名。隋末亂世,丘行恭和兄長丘師在岐州(今陝西鳳翔)、雍州一帶聚兵起義,聚集兵眾一萬人,居守郿城(今陝西郿縣)以自保。待高祖李淵入關後就率部歸附。

又跟隨秦王李世民征戰四方,攻取長安,消滅薛舉、劉武周、王世充、竇建德等割據勢力,官拜秦王府左一府驃騎將軍。在武德九年(626年)玄武門之變中,參與誅殺李建成舊部有功升左衛將軍。

在貞觀十四年(640年),隨同潞國公侯君集消滅高昌國,遷右武侯將軍、天水郡公。唐高宗即位後,遷右武侯大將軍,冀陝二州刺史。以八十歲卒,追贈荊州刺史,諡號襄,賜給明器陪葬於昭陵。

但丘行恭生性嚴酷,令同僚極為忌憚,也多因手段殘酷而遭彈劾免職;只是為太宗所抬愛,屢屢得以復出。因此,在他身後很快受到了某種意義上的追算;雖然死人沒法可想,但後代不免收到牽連。

因此,丘行恭所出的數子皆不成器;身前更因為彼此生母的葬地矛盾,與兄長郿城縣公丘師關係惡劣,老死不相往來。最後只有一個丘神績,僥倖承蒙叔父少府監丘行掩的餘蔭,得授折衝都尉一職。

故而,就算是一個區區的丘神績,不小心暴斃在囹圄中;也是沒有多少人為之張目的。畢竟,丘神績所屬的昭應府,也是京畿腹要之地的數十軍府之一;大唐開國設立軍府數百,大半數都位於關中。

太子監國的職分之一,也包括巡視這些關內軍府;早年更以東宮的私藏,賑濟過那些受災府兵之家,並上書寬免因意外延期上番的府兵。因此在關內、京畿的軍府中,太子李弘也是頗有仁名和讚譽。

更擁有處分這些軍府校尉、別將和都尉的監國權宜。然而,作為狄懷英卻並非這麼想的;倘若只靠一味刑求之下而無所不得,那還要朝廷的法度和規矩做什麼?那又何須他司掌刑名多年的經驗得失?

因此,在暗中旁觀了第一輪審訊之後;他就力排眾議撤除了,那些純粹用來折辱人的枷鎖器具;又變相的提高了囚室中的待遇;讓對方保持了一個基本體面;而在第二次出面審訊時,他也不問案情。

反而是當堂與解除拘束的丘神績,聊起了關於乃祖、乃父的諸多光榮事蹟,以及日常軍府營中的一些庶務瑣事;就像是一個多年不見的老友一般,一直與之在無關案情的事由上,攀談到了天黑送回。

因此當第三次審訊時,被押送上來的丘神績,已然是對他熟稔和自若了許多,而舒展著解除拘束的身體道:“狄官人,狄右丞,您此番又想知曉什麼?只要不是逼某認那啥勞子罪名,其他都好說。”

“這個自然。”狄懷英不動聲色道,經過這段時間的瞭解,他自然不是毫無作為的,甚至派人前往長安城的丘氏故宅,乃至是附近的城坊街市尋訪探問了一番:“我聽說,早年都尉曾在市井交遊。”

“不錯,這又不是什麼不可告人之處。”形容挺拔身姿碩長,眼角高挑有些凌厲意味的丘神績,聞言一愣卻又漫不經心道:“當年家中與大父那房爭祀的厲害,某既不得待見,乾脆躲得清淨出來。”

“都尉,也是因此結識了,當下軍府中的這些部舊麼?”狄懷英又順勢自顧道:“我正好打聽到,都尉當年在市井中時,頗有仗義好爽之名,更數度在京兆府中錄名,留下來了‘丘鵠兒’的名聲。”

“因為,我那些兄弟都是針大心胸或是勢利眼兒;而同為勳舊家門的那些子弟,也嫌棄我家門破落,從不捎上我這個沒出息的。”丘神績卻是聞言冷笑了起來:“反是那些市井卑下之人更真性情。”

“但我也知道,都尉私下裡是個至孝之人。”狄懷英不緊不慢的道:“先慈出身酒廬,卻為尊父抬愛;私寵多年,卻臨終以不能入家廟為憾;都尉稍加曉事之後,也因此與諸位兄弟多有隔閡嫌隙。”

“看來,狄官人也是個有心之輩,都快將某得底子給摸光了。”丘神績卻是慢慢的臉色陰沉下來;“既然如此,又多說何益;是拿某得過往尋開心麼?那還不若直接給我上刑好了,你也好去交差。”

“不不,這才幾日的功夫,我怎麼可能摸清丘都尉的底子麼。”狄懷英卻是形容不動的輕聲道:“只是藉助了府上的一些淵源和干係而已;丘都尉固然不怕牽連家門,但是他們可是深以為憾的啊!”

“狄官人,你想要說什麼?”丘神績當即眼角抽搐了幾下,又故作無謂道:“若是,你想要拿家門要挾,或是當年市井中的干係,來逼某認罪,那就想得差了。某不過是擅自出營,何當攀咬不休?”

“我只是為都尉略微不值,輕信他人允諾而已。”然而,狄懷英卻是自顧自的輕聲道:“也許彼輩許過你,可以在事後籍故脫身;比如千秋萬壽的節慶,還是天下改元之後的大赦,還能追封誥命?”

“這樣,令慈就可以抬入宗廟,陪祀歷代先祖和尊上;而都尉所需要付出的代價,也許就是在日後萬一需要時,聽一聲招呼有所響應而已?就算因此事洩入罪,也不過是暫時失去功名,日後再起?”

“……”聽到這裡,丘神績反而緊抿嘴唇一言不發,只是冷冷的看著狄懷英;就像是看著一個完全陌生的對手和敵人。只是他額角上渾然不覺暴突出來的青筋,多少暴露了他,此刻並不平靜的心態。

“但是,我現在又一個問題,想要請教都尉。”狄懷英在他兇狠異常的眼光下,渾若未覺的繼續道:“都尉是憑什麼確信,對方一定會遵守允諾,而不是在都尉失去用處後,斷然的棄之如敝屣呢?”

“我明白了,相比會有一件信物,一件憑據,掌握在都尉手中;讓你事後可以拿出來,質證幕後的指使者一二。最不濟,也能令其投鼠忌器,而不便輕易的放手。既然如此問題也來了,此物何在?”

“都尉長期軍職在身,又久居營中。因此,這種東西不可能隨身攜帶,更不可能暴露在人多口雜的營房中?且讓我猜猜。”狄懷英又舉起三個指頭:“因為諸兄弟之故,都尉早宅邸之中也不常在。”

“倘若市井之中,又要擔心有人見利忘義?想必是家生多年的親近老僕,暗中代為持有了?而且這位老僕,應該與令慈有著深厚淵源,又沒有傢什的牽掛和拖累;平日裡視你宛如子侄一般的親切……”

“夠了!”這一刻,丘神績卻是緊咬著牙根,突然整個人就像是冷卻下來一般,面無表情的道:“某唯求一死,無需再牽扯他人了。”

“但本官卻並非這麼想的。”然而,狄懷英卻用一種隱隱憐憫的眼神看著他道:“都尉或有振興家門、封妻萌子的報效之志;只可惜所託非人而已。都尉難道還不明白,無論怎做你都難逃其責了。”

“如今,唯一可以令你脫身事外的機會,也就是籍此戴罪效贖,祈求東宮殿下的寬恕和恩憫。至少,相比你背後那些無謂的暗中指使者,貴為大唐儲君的大義名分,還不足以周全和庇護一二麼?”

這一刻,丘神績死人一般沉寂、灰敗的面孔上,也不由為之動容,而慢慢變得猙獰扭曲起來,顯然是陷入了激烈的內心矛盾和鬥爭之中……隨著一聲怒吼,離開這處廳堂的狄懷英,也暗自鬆了一口氣。

至少,這些真真假假的推演和調查,讓他給因勢利導、察言觀色治下,間接蒙對了大部分;這樣也就不負太子交付的使命了。而在作為臨時審訊廳的側間裡;靜靜聆聽的一人一貓,也深有感觸對視著。

“看來,這一次是殿下輸了,無需用刑就打動對方。”站在一旁桌面上的江畋笑道:“狄某人不愧是狄某人,已有後世幾分的胸懷氣度和縝密周全了。只是他許下那些干係,不知道殿下覺得如何?”

“狸生無需取笑孤了,您不是說過,日後得以大用的酷吏之流,都不過是母后手中的快刀。”太子李弘輕輕嘆道:“既然孤已決意要悖逆那個將來,那孤又怎會畏懼一把快刀,而不敢握在手中呢?”

“倒是這位狄懷英,一點都看不出來,他會成為日後那位,冒著母后猜忌不斷,又不得已用之,還能夠在諸多酷吏、奸佞的構陷之下,周全自身,死後更讓母后痛惜不已的兩朝鼎柱,濟世名臣啊!”

“至少,殿下只要記住一點。”江畋輕聲道:“在日後的朝野滿堂萬馬齊喑之下,也唯有他一人敢於面刺直諫當還國李氏。以至於,史書專門記載:致廬陵復位,唐祚中興,諍由狄公,一人以蔽。”

當然了,在初唐年間,但凡名字裡帶點“仁”字的,都絕非等閒之輩。比如御史大夫張仁願,尚書左僕射劉仁軌,安東大都護薛仁貴、國老宰相狄仁傑等。動輒都是滅國一方,或是朝堂棟樑的存在。

只可惜,其中絕大多數都已經身居高位,或是乾脆已經至仕告老;唯有這位“滄海遺珠”的狄懷英,算是恰逢其會被李弘給撿漏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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