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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了李思清的話,高進良整個人一愣。

接著,放在腿上的手攥緊了。

老人家年紀大了,女兒家心思不甚瞭解,但看女生的反應多少還是能看出端倪的。

畢竟每個人都是從那個年紀過來的。

但……女孩沒有理由在這種時候思春啊?

高進良望著看似平靜的歸鶴莊——這副表面的榮光下,根已經敗落了。

陸元龍和配偶,加上自己兒子高秘書,一起進去了;

愛華公司被顧家巧取豪奪,據為己有;

陸元虎、陸元豹兄弟兩人虎豹相爭……

偌大一個陸家,本來蒸蒸日上,一夕之間,竟成了一盤散沙。

陸老太爺也不理塵世。自己一個八旬老人苦苦支撐,只是希望穩定下來局面。

至少女孩將來有個出路。

現在不知道多少隻眼睛都盯著風暴中心的這個姑娘……她會在這種時候思春?

如果真的如此的話,那物件又是誰?

他頭腦里正在思考這些時,一個蒼老但嘹亮的聲音響起:

“娜娜是為誰害相思病啊?”

兩人齊齊望過去,卻見到一個身體瘦削、白髮蒼蒼的老太太,正緩步走過來,臉上笑盈盈的。

高進良馬上伸手去扶,道:“太奶奶,您可慢點兒,這外面風大,怎麼不去屋裡歇著?”

來者正是陸老太爺的配偶,也是莊裡每個人都要敬上一句“太奶奶”的俞淑寧。

俞老太太笑著道:“李大音樂家好不容易來一回,我不見見怎麼行?哪能在屋裡躲著?”

李思清道:“太奶奶抬舉我了,我就是個拉小提琴的,哪裡稱得上音樂家。”

俞老太太伸出一根手指指著他,笑道:“你可不只是個拉小提琴的,你是憑拉小提琴,拉到紫宸殿獻禮的人,你就別謙虛了。”

說笑了一陣,老太太又問道:“剛才聽說我孫女兒小娜娜犯相思病了,是跟誰害相思了?”

李思清尷尬道:“不知道,我也就是這麼一猜而已。”

高進良道:“我倒覺得,這麼猜得有道理,我看小姑娘最近的表現,是像思春了。”

俞老太太笑著合掌道:“思春就思春了,女大當嫁,她如今年紀也不小了。”

“只是怕……”高進良皺眉,欲言又止。

俞老太太卻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她嘹亮道:

“今晚,我旁敲側擊問問她,如果確實有這事,就安排見個面,瞭解一下對方情況就是了。”

高進良說:“太奶奶,這時候談婚論嫁,豈不是容易讓人鑽空子?本來陸家這個局面……您也不是不知道,要是他們趁機……”

高進良沒說完。

此時正逢多事之秋,不知道多少人都盯著陸家的浮財。

他一是怕陸寧娜被騙,讓陸家徹底敗落;二是怕虎豹二兄弟,因為陸寧娜結婚這事又起事端,趁機把陸寧娜給踢出陸家。

這樣的事情也不是沒發生過,當年,陸瑞香的父母就經歷過類似的事。

俞老太太看著高進良,老邁的眼睛閃爍著光芒:

“除了生死,沒什麼比婚姻大事更大的了,你呀,不要多想。”

頓了頓,她瞥眼看到李思清手裡的保溫杯,轉頭對傭人道:

“怎麼不給兩位上茶?”

高進良有些訕訕,畢竟他是粗疏老爺們兒,沒有這等心思。

下面的傭人應了聲,很快,託著紫砂茶壺並三個茶杯,另一隻手提著一瓶開水,躡步上前,擱在涼亭中間的梨木小方桌上。

先是把紫砂壺衝了一遍,倒掉的開水順著梨木桌的水槽流下去(這桌子下面是接下水管的,專用來喝茶的),把茶葉燙了一道,澆在倒扣的茶杯上,一洗,用抹布一擦,汙水又流進了下水口。第三道茶湯入杯,澄黃透亮,傭人把兩杯茶奉到高進良和李思清手裡。

李思清抱著茶杯呵呵一樂,道:“在你們莊上,哪怕是看人沖茶,也是一樁享受。”

俞老太太端起自己的茶杯,皺著眉看著裡面澄澈的茶湯,皺起了眉頭。

“把成管家叫過來。”

傭人馬上小步快跑去叫人去了,李思清聽高進良的語氣,感覺不是什麼好事,也不敢多問。

不一會兒,成管家過來了,叫了太奶奶、高老和李先生,低眉順首地站在那裡。

俞老太太溫言道:“成管家,這茶是你什麼時候買的?”

成管家低頭:“是新近去香茗居採購的。”

“那我問你,以前這六安瓜片,都是用的內山一等提片,怎麼我喝這一盞茶,卻是梅片呢?”

成管家微微抬眉:“是嗎?這我倒是沒注意區別。”

老太太的臉色頓時低沉了下來。

“成東,內山、外山我嘗不出來,提片、梅片還是分得清的,你講,為什麼這盞茶是梅片?”

這壺茶是華國十大名茶之一的六安瓜片,六安瓜片按照品相,等次不同,價格差別也不小。

穀雨前採的茶,品質最優,被稱為“提片”;其後採的都稱為“瓜片”。

提片和瓜片區別大有不同,提片數量稀少,因此價格頗高,而瓜片是大宗品,質量一般,就沒那個價格了。

至於老太太說的“梅片”,是指梅雨季節採摘下來的茶葉,品質粗老,最為一般,價格和提片天差地別。

成管家一直負責茶葉的採購,按理說不應該分不出區別,老太太是擔心他以次充好,貪墨了陸家的經費。

成管家一聽,知道瞞不住,只能硬著頭皮說:

“太奶奶,是您說的莊上要縮減經費,不是辦不到,實在是東邊拆了西邊漏,這茶葉上只能委屈一點,誰知道您一嘗就嚐出來了。”

俞淑寧一聽,心裡就明白了。

剛才成管家不是刻意隱瞞,是當著李思清的面,怕在外人面前丟份,才假裝不知。

只是自己沒往那個方面想。

想到這裡,她也頗為無奈,道:

“雖說現在確實是能省則省,可過日子,過一天要是一天的樣子,怎麼能湊合呢?好好的瓜片換成梅片,不如不喝茶好了。”

成管家額頭流汗:“您老教訓得是。”

“家裡還有別的茶嗎?”

“沒有了,這樣的梅片還買了十來罐,您看我是拿去退了?”

俞淑寧皺眉揮了揮手,說:

“那種丟人事就不要做了。既然買了,便講究喝吧,浪費東西的事情咱們也不能做。”

教訓完了成管家,太奶奶回頭對李思清道:“李先生,底下的人不懂事,讓您見笑了。”

李思清擺手道:“沒事的太奶奶,我這人不懂茶,都喝不出什麼分別,都是一樣好喝。”

三人正說話間,忽然聽得隔著一樹的不遠處露臺,飄過來一陣小提琴聲。

“啊,”李思清驚覺,“我那把斯特拉迪瓦里還放在那邊的露臺上,是誰拉響了我那把琴?”

“是娜娜吧,”太奶奶道,“娜娜回來了。”

斯特拉迪瓦里價值不菲,除了李思清的親傳弟子陸寧娜,應該也沒人敢碰他那把琴。

高進良皺眉:“怎麼跑去拉琴了?我不是讓她一回來,就來見李老師的嗎?”

李思清擺了擺手,道:“無妨,我聽聽她這段時間的長進。”

那處露臺是陸寧娜練琴的場所,離這裡不遠,中間隔著一排樹,影影綽綽能見到有一人在那裡拉琴。

“嗯,不錯,”才聽了一耳朵,李思清馬上點頭,“這是《巴赫#3:無伴奏小提琴奏鳴曲》,JX作品。”

頓了頓,又說:“這一首號稱小提琴的百科全書,包含小提琴能演奏的所有和絃,甚至還包含一些幾乎不可能完成的演奏的對位技巧。娜娜幾日不見,就敢挑戰這樣高難度的曲子,很厲害啊。”

在一旁的高進良卻暗暗皺起眉頭。

不為別的,只為聽到了JX這個名字。

和在別處的如日中天不同,在陸家,你很難看到任何有關JX的東西。

畢竟,害陸家衰落至此的罪魁禍首,就是這個JX。

說他是導致陸寧娜的父母雙雙入獄的元兇也不為過。

陸寧娜怎能演奏這人的曲子?

一旁的太奶奶卻沒有什麼表示,只是閉眼聽著。

聽了一會兒,李思清微微抬眉,道:“這一段太棒了,娜娜的水平怎麼進步得如此之快?”

沒有人回答他。不一會兒,飄揚的小提琴聲繼續飄來,李思清這才發現不對勁。

“不對,這絕對不是娜娜。”

俞老太太這才低聲說:“小點聲,我早就發現不是陸寧娜了。她昨天在家裡練琴,我還聽過,完全不是這個水平。”

老太太儘管喜愛孫女,但對自己孫女的斤兩心知肚明,這種水平的演奏,她一耳朵都能聽出差距來。

李思清聽著小提琴聲,目光卻越來越震顫。

《巴赫#3》精密且嚴謹,如同一道數學題,有種嚴格的邏輯美,同時,也相當難以演奏。

即使是最頂級的音樂家,也很難輕易現場挑戰演奏《巴赫#3》。

據傳說,JX曾在採訪中談到過,當年在金色大廳演奏這首《巴赫#3》時,有兩個微小的錯音。

要知道,當時在金色大廳為JX擔任小提琴演奏的,是世界上現存的最偉大的小提琴演奏家之一——帕爾曼!

並不是帕爾曼水平不夠,而是這套小提琴無伴奏組曲太難了,難得不近人情。

帕爾曼的演奏版本,堪稱是“原版”了。連原版尚且如此,何況後學者?

而現在這個拉琴的人,技巧上的難點就好像玩兒似的,被他平趟過去了,無驚無險,毫無波瀾。

甚至,在平趟了所有難點的同時,在演奏上,這個人甚至還有著自己的詮釋。

李思清敢說,這個人拉的《巴赫#3》,是他所聽過的最好的版本!

讓他自己來都未必能拉得這麼好!

在一段結束後,小提琴聲停歇了下來,李思清尚且有些意猶未盡。

高進良剛開始看他聽得認真,沒敢打擾,演奏結束後,他問自己這位老友道:

“李先生,這演奏得怎麼樣?”

李思清只說了三個字:“太棒了。”

他的聲音竟有幾分哽咽,也許是這演奏給他帶來了強烈的衝擊。

“這位演奏者,他對於《巴赫#3》的詮釋太棒了,完全演繹出了《巴赫》系列的那種神性與平衡,它讓我想到一句話‘某種終極的靜謐感受來自於永恆的運動,唯一不變的就是變化本身’……”

他滔滔不絕說了一大堆,高進良和俞淑寧有些不明所以。

“李先生,這段演奏的水平到底怎樣?”俞老太太問道。

“世界頂級水平!”李思清大聲道。

高進良和俞老太太聽了,兩人都是一愣。

高進良問道:“李先生,世界頂級水平,說得有點過了吧?”

李思清注視著他,說:“即使是我,也不可能演奏得這麼棒。”

之前他說得讓兩人不太理解,但這句話,兩人聽懂了。

比李思清都還要棒。

李思清是什麼人?是在紫宸殿演奏給共和國獻禮的音樂家。

他都自承不如,那這演奏者得是多高的水平?

高進良和俞老太太對視一眼。

“是哪裡來的高人,造訪歸鶴莊,我卻不知道?”俞老太太一揮手,又道,“叫成管家來。”

話音剛落,小提琴的聲音再次響起。

三人趕緊緘口不語,專心聽著演奏。

這次,演奏的這一首曲子比剛才要輕快許多,也有情緒得許多。

聽剛才的曲子,高進良和俞老太太還感覺有點乏味,但聽到這首曲子,情緒卻被調動起來。

好聽。

不是音樂家行業內人士之間口口稱道的好聽,而是普羅大眾,單純從情緒上出發,能直觀感受到的好聽。

而在專業人士李思清聽來,他卻能聽出這首曲子中更多的內容:

能聽出來,這是一首舞曲,整個樂章一直在迴圈拉扯,就好像一個小夥子,面對著自己心愛的女人,小心翼翼,努力嘗試靠近,卻在最後又退縮了……

李思清腦海裡浮現出一個詞——“一步之遙”。

這一首曲子很短,只有五六分鐘,演奏完後,李思清倒吸一口涼氣。

“李先生,怎麼了?”

李思清看著兩人,說:“這是一首原創的新曲子。”

“什麼?”高進良有些不解。

“這是一首新曲子,”李思清說,“我從來沒有聽過這首曲子。這種級別的曲子,應該流行度很高,可我從來沒有聽過。”

頓了頓,他說:“我有理由相信,這首曲子應該從來沒有發表過,是一首嶄新的原創曲。”

高進良小心問道:“您的意思是?……”

“可能是這個演奏者自己原創的,也可能是別人創作的。”李思清說,“你們家來了一位真正的大音樂家啊!”

三人齊齊起身,朝露臺那邊走去。

穿過那排常青樹,三個年紀都不算小的人,只看到,在那露臺的桌子上,只斜斜擺放著一架小提琴,此外空無一人。

還有。晚點更。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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