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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渾身是血的李*被年近花甲的觀察大人親自揹回府中的時候,闔府的奴僕們以及李彬的一子一女三名幕僚都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李*在李彬的臥室裡整整躺了十幾天,這些日子除了李觀察自己每日前來探視他的傷勢之外,眾奴僕更是將李*當主人一樣供奉,伺候得無微不至。
誰也想不到李*瘦瘦小小一個人,竟然能在那樣的時候變成一個殺人的魔王。
連李*自己都沒有想到。
跟隨李彬出府的時候,他完全不知道將如何應對這場歷史上並無記載的變亂。或許是街市上慘烈的呼號和熊熊的火光刺激了他,又或許是來自文明社會的道德良知讓他對亂兵的獸性忍無可忍,當一個亂兵用削尖的木棒插著一個尚不足月的嬰兒揮舞著示威的時候,李*只覺得一陣熱血湧上了頭部,這個亂兵成了他短刀下的第一個亡魂。
看著李福那近乎戰慄的恐懼目光,躺在床上的李*終於確信,這個可惡的管家未來再也不敢欺壓自己了。
養傷的李*比較掛念的一件事是李彬的賞格究竟能否兌現,一百畝坡田和兩百貫銅錢是一筆不小的財富。雖然李*並不會耕田,但是他卻希望自己能夠用它來回報和幫助那些曾經有恩於自己的人——他已經決定要分五十畝田給李護兒。
然而令他出乎意料的是,還沒等他爬起床來,李彬就帶了一張質地相當不錯的麻紙來到他養傷的臥榻前,這張紙上寫著一行簡短的字句“授XX州X氏名X者彰武軍陪戎副尉秩從九品下,敕,大周廣順元年二月初四。”,下面是密密麻麻的具署簽名,從中書的房官直到兵部的郎中、員外郎,應有盡有,具名的人中官銜最大的是兵部侍郎陶谷,在麻紙的中下部蓋著一枚鮮紅的印章,李*到這個時代只有一年,雖然大多數通用的繁體字已經認得差不多了,但對印章上的大篆還是有些陌生,看了半晌才模模糊糊地看明白印章上刻的是“尚書兵部告身之印”八個字。
“陶秀實也是關中人,詩文做得平平,為人卻也還厚道,這樣的敕牒,從陪戎副尉到致果校尉,兵部共發了三十六份給延州節度。”李彬一面當著李*的面研墨一面用十分平淡的口氣說著。
李*完全無語……
陶谷……《風光好》的作者,如果說他的詩文都只能算“平平”,在李彬眼裡究竟什麼樣的詩詞才算是“比較好”的呢?
不過他沒心情想這些了,李彬的意思已經再明顯不過了,李*前世雖然並不是歷史專業,好歹歷史論壇泡了有四五年的時間,“敕牒”這東西是什麼還是知道的。
這是中央政府給各級官員簽發的委任狀,由中書擬具,尚書籤發,空白的地方是留給地方藩鎮填寫人名用的。
李彬說兵部發了三十六份這樣的敕牒來延州,也就是說,中央政府分給了彰武軍三十六個不同級別的軍官名額。
只不過,按照道理,這東西理應在彰武軍節度使延州之主高允權的手上,李彬區區一個七品判官怎麼會有這東西呢?
似乎知道他胸中的疑問,李彬一面拿起毛筆蘸墨一面語氣十分輕鬆地說道:“這樣的文書老夫手中有六份,高侍中年初便要我具名推薦,我也一直想舉薦幾個武出身,奈何一直未得其人,你是第一個!”
高侍中就是高允權,這一年的年初,郭威在汴梁登基稱帝,建立大周,改元廣順,一向作為延州藩鎮和中央朝廷之間聯絡人角色的李彬繼四年前出使河東之後再度出使開封,向郭皇帝獻上了延州藩鎮的敬奉表章,換來了三十六份武官敕牒告身文書,並且額外為高允權請來了檢校太師和侍中的冊授。因此自年初開始延州藩鎮上下一至改稱高允權為“高侍中”。
就在李*發怔的空擋裡,李彬落筆下字,在敕牒上填下了“趙州,李*”五個字。
關於自己那莫須有的身世,李*當初剛剛獲救時頗費了一番苦心,他之所以把自己的祖籍設定在河北趙州,倒沒有什麼特殊含義,僅僅因為李是趙州這個地方首屈一指的大姓,枝枝蔓蔓實在太多了,畢竟幾百年前“趙郡李”可是個令大唐開國的幾代帝王們都又羨又妒的響噹噹名號呢!
至於族氏宗譜——四年前契丹鐵蹄南下,族人被屠了個乾乾淨淨,自己一個人孤身逃了出來,如今在世上已然是窮竭一身舉目無親了。
這也不算說謊,在這個時代,李*絕對稱得上舉目無親,連他的十八代祖宗都還沒出世呢。
李彬填好了敕牒,平鋪在案子上晾乾,隨手又抽了一張紙出來——那是印著李*鮮紅手印的賣身契,當著本主的面,李彬將這張質量粗糙的紙撕得粉碎……
“李*,這是老夫最後一次直呼你的名諱,自今日起,你不再是李某人的奴僕,不再是卑賤的等下之人,你是我彰武軍的隊官,是延州節度轄下的陪戎副尉!”
這是李彬離開李*的“病房”時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
李*就這樣成為了延州藩鎮的一名軍官。作為一名九品武官,李*開始擁有自己的月俸了,理論上,從九品武官的月俸有三十石,按照這個時代那高得離奇的米價,刨去單領的醬菜和食鹽之外,換算成銅錢應該有十八貫之多。對於李*這樣一個一個人吃飽了全家不餓的單身漢而言,這已經是極大的一筆財富了。
然而實際上李*每月拿到手中的只有不足兩貫銅錢,當然,這點錢也足夠他把自己餵飽的了,這時候的李*開始有點理解這個時代的軍隊為什麼動不動總要鬧譁變了,這麼一點微不足道的錢,就連軍官們養家餬口都很困難,更不要提那些餉錢遠低於軍官計程車兵們了。
衣食足乃知榮辱,在吃不飽飯的情況下,任何對士兵的軍紀要求都是苛刻而不實際的。
像李*的時代那支長途跋涉兩萬五千裡為信念和信仰而戰的紅軍,絕對屬於超時代的產物,在文化水平相對低下的時代裡鑄造出一支這樣的軍隊是不可想象的,只能說,那個時代的某些人的能力超出了正常邏輯的判斷範疇。
因此延州藩鎮計程車兵軍紀差就不是什麼稀奇的事情了,市面上的公開搶劫幾乎每天都在發生,延州的軍法機關和御史監察機關對此抱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態度。軍官們的收入微薄,因此在軍隊中杜絕貪汙腐敗幾乎是不可能的,延州幾乎沒有不吃空額的軍官,延州節度府對這種情況並不禁止,這種文化自中唐以來已經盛行了將近兩百年,對於一種已經延續了兩個世紀的頑固習慣,任何人去撼動它所需要的都不僅僅是勇氣。
唐末以來關中兵禍連線,本來人口便一直在減少,延州的情況更為特殊,自從北面佔據四州之地的党項李家興起之後,這塊原本算是關中膏腴之地的土地便開始面臨嚴重的軍事威脅,數十年來中原王朝輪替軍閥爭戰,石敬瑭活著的時候對這片地方還算有點控制力,但是自從契丹鐵蹄南下黃河,五年來党項的活動大大加劇,幾乎每年秋高馬肥之際党項人都會大舉南下,搶奪延州農民辛苦一年的勞作果實。
這種年度劫掠與契丹的打草谷並不相同,朔方軍馮家和彰武軍高家是党項劫掠的主要目標,這種劫掠的目的並不是非計劃性純粹搶劫,當向人每次南下,除了精銳的騎兵部隊之外,總會裹挾大量的漢人奴隸,這些奴隸會成片成片搶割延州的農民們還沒有來得及收割的莊稼,這些糧食對不事農耕的党項人而言是必要的過冬物資。
朔方馮家的軍事武裝相對強大,有著將近萬人編制的作戰部隊,即使是在關中地區所有的藩鎮當中,馮家也是首屈一指的。但是延州高家就要相對若得多了,彰武軍全軍兵力不過兩千人出頭,作為傳統的延州軍閥,高允權並非不想擴充自己的軍事實力,如果沒有党項的威脅,這或許不算什麼難事。延州十個縣,總人口將近三萬戶,供養一支五千人的軍隊還是綽綽有餘。但是在党項人的威脅下,延州的所有農戶都人心惶惶,每年都有上千戶農人拋棄家園南逃,成為流民。
沒有足夠的糧食儲備,高允權的擴軍計劃只能是紙上談兵。
這也是延州節度府不肯給軍官和士兵發足額餉俸的原因,關鍵時刻沒有必要的物質刺激,根本沒有士兵肯上戰場去賣命。然而事實上諷刺的是,越是這樣,彰武軍的戰鬥素質下滑的就越快,彰武軍在戰場上見到党項人的騎兵就立即崩潰的事情已經發生了不止一次了,最近一次帶隊的軍官們甚至連城門都不願意出,被徹底激怒的高允權停發了全軍的月俸,於是引發了廣順元年八月的兵變。
彰武軍目前編制了五個營的作戰部隊,每營編制了五個隊,每個隊編制兵員五十人,加上每營隸屬的斥候隊和直轄於衙內指揮使的斥候大隊,理論上應該有一千六百人的正兵。
但是實際上,彰武軍五個營的總兵力也就是一千人出點頭,將近六百人的空額被各級軍官吃掉了。
按照標準配置,每個隊都設定一名仁勇校尉作為隊正,一名陪戎校尉作為隊副。
但是實際上,目前彰武軍每隊頂多有一名陪戎校尉作為隊正,只有不到半數的部隊配置了隊副,而這些隊副全部沒有軍階委任。
李*被衙內指揮使司分配到了左營丙隊,不是做隊副,而是直接做隊正。
原因很簡單,左營丙隊此刻還沒有隊正。
左營丙隊的隊正,一個叫做丘勝得的陪戎副尉,在八月兵變那天被李*當街刺殺。
於是,後周廣順元年九月,李*身披李彬贈與的鎧甲來到了彰武軍左營丙隊,正式就任該隊隊正,這也是彰武軍建軍以來丙隊的第三位隊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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