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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來的主編正是劉芯武,蓉城人,79年獲第一屆茅盾文學獎,其作品《班主任》被認為是傷痕文學的開山作。
劉芯武目前痴迷於馬爾克斯的小說,他覺得,這是中國文學未來的方向之一。因此,他要大力倡導,大力引進。
“我曉得你,餘切。你為啥子要潑我們的冷水?”他說。
“因為馬爾克斯只是把自己所見所聞如實的記錄下來,在自己的創作裡並沒有新增什麼想象。”餘切說。
“你有什麼證據?”
“馬爾克斯這個人在自己的訪談中,談到拉美和歐洲很不同,在他們那裡,有持續幾個月的暴風雨,有亞馬遜河,而歐洲只有陰雨連綿和多瑙河,沒有大江大河,沒有大風大雨……所以歐洲人一看到他的書,就覺得是‘魔幻現實主義’,但他是‘現實主義’,沒有魔幻兩個字。”
餘切還補充道,“這個‘魔幻’現實主義,是以西方認知體系中的‘現實’為基礎的,是西方中心主義用以構建自我的‘他者’的材料,有一種明信片式的異國想象,是西方對非西方之外的世界‘非理性’、‘非正常’的矇昧落後的投射。這是別人的一種歧視性用法,我們偏偏還跟著去學……”
劉芯武聽到一半,腦袋上開始冒汗了:
媽的,怎麼一開頭就是歧視?
你這是哪個年代的打法?
“我們這裡沒有懂西語的,沒辦法驗證你說的真假,你有其他證據嗎?”
“證據就是去年,馬爾克斯在諾貝爾文學獎上的演講,他從頭到尾沒有談他的文學,更沒有談什麼魔幻現實主義,他談的都是拉丁美洲的歷史、社會、政治現狀。他請大家真正的來關心、來理解拉丁美洲的現實,這些現實和西方人眼中並不一樣,不魔幻,但也是現實。”
“你難道會西語?”劉芯武問道。
“我自學了一點。”餘切回。
他還真會一點,上輩子本科生已經開始捲到學第二外語,餘切斷斷續續的學了點。不僅是西語,餘切還學了日語。
現場確實沒有會西語的,但翻譯一篇演講稿是容易的,只需要稍後找譯者驗證即可。
其實,餘切簡直想罵娘了——這事兒堪稱是國內對《百年孤獨》的最大烏龍,跟風了一個連作者本人都不認同的概念,持續了幾十年,這些人,比馬爾克斯還要懂《百年孤獨》。
劉芯武在幾年後因為發了些過了頭的傷痕文,被踢出了《人民文學》,接著他寫了張認錯書,又跑回來重新當主編,自此,他似乎就失去創作舒適區,把精力都投入到對《紅樓夢》的研究。
現在,情況有點僵住了,有個懂點西語的小夥子指出大家在胡扯空談,然而,大家卻無法反駁他。
黃興邦出來打圓場,他問餘切,“你真的還懂西語?”
“懂一點。”
劉芯武插話,“我不信!而且,他從哪裡來的資料?搞不好他編的呢?”
於是,黃興邦就笑道,“餘切是當地狀元,考上的燕大。各位不瞭解……他家裡是書香世家,我之前看報道說,餘切的家裡書堆滿了一整面牆,其中很多外國書籍,因為他伯父翻譯者的特殊身份,在那些年代得以小心保留下來。”
劉芯武當然不會著道,他換了個角度質疑:
“餘切,你可能寫小說是有天賦的,但我們搞文學研究,要的是膽大心細,主要是心細,要小心的求證……現在國外都在追捧魔幻現實主義,我正要引進來,你偏偏說沒有這個東西,你不拿出點東西來,讓我們怎麼信服?”
“你要真是有水平的話,寫一篇有理有據的研究出來,我給你發到期刊裡面接受人批評……你要是沒有,就不要打擾我們了。”
得!
來活兒了。
有關於《百年孤獨》的研究,和有關於《紅樓夢》的研究是有相似之處的,就是一堆紅學家們研究盡了書,不得不研究作者本人和當時社會,結果卻找到了遠遠實在得多的料。
馬爾克斯這本《百年孤獨》的猛料,餘切偏偏是知道的。
書中描寫了許多看起來匪夷所思的情節,因此被稱之為魔幻現實主義。
其中最著名的是描寫跨國橡膠公司(原型是美國聯合果品公司)對要求漲工資的工人開槍射殺,根據主人公何塞阿爾卡蒂奧的描述,他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置身於一輛夜間轟隆隆駛向大海的列車上,身邊全是一排排工人的屍體。
他們都擺放在裝香蕉的貨架上,火車足足有兩百節車廂。
這列火車載著三千多工人的屍體,向大海駛去,就像是傾倒熟透變質香蕉一樣都扔到大海里。
然而,主人公死裡逃生回來後,忽然發現不管走到哪裡,別人都對這件事情沒有任何印象,似乎軍隊從來沒有開過槍,工人從來沒有過散步。
西方人看了,就覺得馬爾克斯寫的太扯了,他這種情節還有許多,稱之為“魔幻”現實主義。
這是馬爾克斯本人寫的真事兒,但是,最後連他自己都搞懵逼了,他十幾歲的時候在家鄉逢人就問這件事情,當時的工會領袖告訴他真的死了幾千人,外國記者報道說死了至少幾百人,後來馬爾克斯名滿天下,得以檢視當地的歷史卷宗,在哥倫比亞官方的資料裡,只死了7個人。
結果,又過了些年,一些資料得以解封,發現1928年當時的聯合果品公司和當地軍閥,在各地進行的逮捕和槍殺持續了足足三個月,最終死亡的工人遠遠超過了三千人,遠遠不止兩百節車廂。
這能說是魔幻現實主義嗎?
這是保守主義。
別人寫的是階級兄弟的真實血與淚,你在這跟西方出版商的洋風說他搞魔幻現實主義。
馬爾克斯本人,肯定是不太開心的。
要是提前告訴馬爾克斯這回事,讓馬爾克斯蒐羅證據,然後,憑他現在大文豪的盛名,真相說不定就能水落石出。
寄一份去哥倫比亞的信,在八十年代的國內,需要什麼程式?
餘切一邊嘗試用西班牙語寫,一邊打聽。
研討會這幫人得知餘切要開始寫信了,全跑來看他寫的東西,然而畢竟是看不懂的,只是稱讚餘切的勇敢。
人家是蜚聲國際的大作家啊,才剛剛得了諾貝爾文學獎,渴望跟他建立關係的全世界各地作家多如牛毛,你也算是籍籍無名的小子,卻敢寄信過去打擾人家。
萬一覺得我們中國人不禮貌,那就不好了。外交無小事,措辭一定要十分的謹慎、客氣。
說不定,這是古老中國和哥倫比亞大作家建立的第一次非正式聯絡。
這封信,甚至驚動了馬識途。
有天他帶著川省大學的西班牙語教授,一個姓陳的中年人,過來見餘切。
“餘切?”他倆趴在視窗外喊。
“誒!怎麼了?”餘切站起來了。
“還怎麼了?”馬識途領人進來,把自個兒的帽子脫了,阿萊弓著腰給倆客人上茶,站一邊聽。
阿萊先拿開水燙一遍搪瓷碗,然後沏茶,端給馬識途和陳教授。
馬識途一瞥:“阿萊,怎麼就兩杯茶?”
他意思是茶不夠喝。
“我們這次來學習,只發了兩個搪瓷碗。”阿萊老實答道。
這種帶有鴛鴦圖案的搪瓷碗很受歡迎,家家必備,一度成為結婚嫁妝,許多農村家庭一直用到了下個世紀。
“還來一碗茶,要熱的。我那正好剩一個搪瓷碗,一直髮來沒用,你qie拿來用,要快。”
阿萊既問清楚了地方,一邊走,一邊想,四個人,三杯茶,老子沏茶,老子還沒得喝?
等等,為什麼我預設了是給餘切的?
但是,好脾氣的阿萊沒有計較,最終都端上來了。
這時候,馬識途抓著帽子不停扇風,催促陳教授道,“看看餘老師這個西語信,寫的怎麼樣?你來指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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