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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鄧綏抬頭,眼眶中已有滾燙的淚水在打轉。

劉肇強忍著心軟,任由鄧綏哭訴。

“陛下當真不知妾多年無孕的真相嗎?”

“不是妾身子骨弱,也不是妾福氣差,更不是陛下子嗣緣單薄,而是自妾入宮便被皇后下了極寒極毒之物,一輩子斷絕了子嗣的希望。”

“可這些年妾所為可曾有一絲逾矩,對陰皇后可有半分不敬和怨懟?”

“妾盡心侍奉皇后娘娘,不敢有怨言。”

“妾也知曉,陛下希望看到和睦的掖庭,妾都無怨無悔的去做了。”

“結果呢?”

“此次是妾僥倖洞悉了陰皇后的算計陰謀,但若此次妾告知了陛下,陛下難不成會廢了陰皇后替妾做主嗎?”

“陛下,哪有夜夜防賊的道理。”

“如果皇后巫蠱之術的計謀成功,那麼也許妾連被打落冷宮的機會都不會有。”

“陰皇后會容許妾,允許勝兒存於世嗎?”

鄧綏跪在地上,眼淚打溼了面龐,如同雨打芭蕉,悽零哀怨,又帶著些許決絕。

劉肇從未見過這樣的鄧綏。

七年多了,在他面前的鄧綏一直都是溫婉柔順的解語花形象。

這是第一次,鄧綏如此直白的坦言她的恐懼,私心,憂慮,以及算計。

一時間,劉肇不知該作何感想。

沉默一點點在蔓延,劉肇眼神沉痛望著無聲落淚的鄧綏。

劉肇心知,鄧綏的擔憂並不多餘。

一旦皇后算計成功,等待鄧綏的,甚至是鄧氏一族的只會是滅頂之災。

包括勝兒……

陰皇后不會對他唯一但擋路的子嗣心軟。

可他心中就是有些彆扭,就好似那朵亭亭玉立不染塵埃盛開在他心頭的茉莉花,早已變了顏色。

不對,或許是從頭到尾只有他以為是純白色。

劉肇黯然,想到了養母竇太后曾說的話,踏入這掖庭,便踏入了戰場。

不鬥,就死。

原來,這是事實。

而他所以為的例外,只是虛妄。

“當年陰皇后對你下手,是寡人疏忽。”劉肇長嘆一聲。

他與鄧綏七年相守,最是清楚最開始那幾年,鄧綏為求子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

“寡人無意問罪於你。”

“這幾日,也只是在等你一個坦白。”

“綏兒,你若為後,可能做到公正無私,母儀天下?”

人非聖人,豈能滅絕私心。

“謝陛下厚愛。”

“妾自知有錯,不敢奢求後位。”

鄧綏胸有成竹。

自陰氏倒下的那一刻,後位便是她的囊中之物。

可真正到了對後位唾手可得的這一步,她卻突然有些茫然,似是迷失了方向。

當年入選掖庭,被封貴人,她便開始為了後宮之主的位置一點點積蓄力量。

有驚無險,目標得以實現。

那,以後呢?

她登臨後位,母儀天下之後,又該做什麼?

忙忙碌碌二十餘年,一旦停下,她反而無所適從了。

劉肇定定的望著這張梨花帶雨的臉,頗有些悵然。

曾經心意相通的日子,最終還是一去不復返了。

他不敢再似以往那般信任鄧綏。

“你且回去想想。”

“寡人也再想想。”

劉肇口中說著想想,心中已經認定要將鄧綏送上皇后之位。

勝兒需要一個名正言順的嫡長子的身份。

前些日子的朝夕相處,讓他知曉勝兒並非愚鈍的朽木,而是等待雕琢的璞玉。

好好培養,必能延續大漢的輝煌。

至於那病怏怏的身體,已經自動被劉肇過濾了。

就這一個崽,他沒有挑肥揀瘦的權力。

“妾叩謝陛下寬厚仁慈。”

鄧綏鬆了口氣。

正如班昭所言,陛下對她尚有情分。

劉肇望著鄧綏日顯消瘦的背影,軟了軟聲音“寡人知你多年委屈。”

鄧綏頓了頓腳步,眼中明明滅滅,卻沒有回頭。

就好似推開這道殿門,走出大殿,她的心中就會有新的期冀。

她不願,也不會,讓自己沉溺於情愛之中。

一直目標明確,一直走下去。

……

“勝兒。”

鄧綏聽著自秋霜之口不斷吐出的策論,心中那個模模糊糊的念頭,似是一點點清晰起來。

自小,她想做的從不是相夫教子,亦不是女紅中饋。

她讀詩書,研聖賢,明民生,溫婉謙恭,博聞強記,為的不是在掖庭蹉跎一生。

她想走出去。

她想讓人聽到她的聲音,看到她的才華。

但,世情難允。

鄧綏抱著蓀歌坐在椅子上,手指快速的翻動著竹簡,眼中的黯然一點點被光華所取代。

她也可以的。

“母妃也喜歡嗎?”蓀歌心中並沒有半分不悅。

劉勝註定了,年十六,便會早夭。

鄧綏,鄧太后臨朝稱制,建立興滅國、繼絕世、舉逸民的不世之功也只是早晚問題。

穿成劉勝,她從來沒有想過剝奪鄧綏發光的權力。

她不忍,也不想。

誰說綠茶兒子和白蓮花母妃就不能在有限的時間裡和睦相處了。

不能的話,再撕。

撕著撕著,就有感情了,自然也就不撕了。

“你父皇給你的?”鄧綏的聲音中有深藏的豔羨。

四歲讀策論,是她曾經想都不敢想的。

為了在母親心中不太出格,她只能夜夜挑燈,充實自己。

“母妃,母妃不……”

不喜歡……

這三個字,猶如千鈞,讓她說不出口。

她喜歡……

自小便喜歡。

從她識字,近二十年,她不能光明正大的接觸這些。

待字閨中時,是母親口中的不務正業,出格另類。

如今身居掖庭,一旦被旁人所知,那就是牝雞司晨,圖謀不軌,要被千夫所指。

可她真的無法違心的說出不喜歡三個字。

蓀歌見狀,便揮揮手讓秋霜下去歇歇。

而她自己則是繼續的窩在鄧綏懷中,脆生生開口“母妃讀給我聽,好嗎?”

“父皇就經常讀給我聽。”

“秋霜學識太差了,好多字都不認識。”蓀歌輕哼一聲,嘟嘟囔囔著。

秋霜:終究還是錯付了。

什麼叫好多字不認識,分明除了生僻字,她都認識!

哼,過河拆橋。

鄧綏捏著竹簡的手微微一顫,眉眼彎彎,似是在彎月般的眸子中盛著一片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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