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隴州城裡的太監,名叫李奇懋。

跟世上大多數人比起來,宦官要更怕死一點,活著也要更用力一點。

因為身後名聲對他們來說是個偽命題,宦官沒有後人,死了就真死了,這個世界沒人會記得曾經有過一個閹人在世上活過。

如此一來,自然要比旁人更加真性情,有仇有怨,一般能報的當場就報,但凡能把仇人弄死,當天就弄死了,不會為名聲所累。

但有些仇限於能力,報不了,那就沒辦法了。

劉承宗,就是李奇懋報不了的仇人。

其實他根本就沒見過劉承宗,平生素未謀面,本不該存在仇恨,事實上在李奇懋過去四十多年的人生裡,根本就沒聽過劉承宗這個名號,甚至和陝西都沒一點兒關係。

李奇懋算是老輩兒的宦官,他比曹化淳小一歲,倆人頭上還梳著羊角辮的時候就淨身進宮了,說起來這也是同年。

當年他十一歲、曹化淳十二歲,都正是懵懵懂懂適合讀書的年紀,進了內書堂、拜過孔子像,給老師交了手帕、白蠟、龍掛香的束脩,學寫詩作文、鑑定文物、訓練批覆奏章,開始自己的宦官生涯。

按說他們這些進了內書堂讀書的小宦官,都是司禮監的管培生,是前途無量的小傢伙。

不過倆人家庭條件不一樣,曹化淳是家裡以近君養親的風氣送進宮,家裡出個束脩屬於投資的資本,不說趾高氣揚,至少性格開朗,招人喜歡。

李奇懋是家裡家徒四壁,窮得養不起半大小子才送進宮裡,他那讀書的束脩都是跟老師借貸來的,胯下還捱了一刀,膽怯得很,因此少年時性格孤僻,並不討人喜愛。

內書堂也不好過,尤其他們那批小宦官都是當時的大宦官王安挑來的。

王安小時候就跟他們有一樣的經歷,而且非常調皮好動,他不好好讀書,管他的宦官杜茂就拿繩子把他綁在凳子上,逼他讀書;他不好好寫字,杜茂就捧著個大棒子站在他身後盯著他寫字。

後來這套流程在曹化淳和李奇懋的少年時代,又走了一遍,倆人沒少被綁著讀書挨棒子。

充實的內書堂生活結束後,李奇懋的職場生涯是從直殿監開始的,這個部門聽著挺好聽,好像帶個殿字兒就離權勢近一點,其實就是紫禁城裡的人形掃地機器人,負責打掃衛生,錢少事多,還動不動就捱罵。

這豬狗不如的境遇一直到魏忠賢掌權才起了變化。

魏忠賢那是能左右開弓的老流氓了,寬於律己嚴以待人,脾氣大得很,掃地機器人不光捱罵,弄不好還得捱揍,真像豬狗一樣了。

他的老同學曹化淳的職場生涯也迎來重大轉折,好不容易進信王府侍奉皇孫朱由檢,這在當時也不算特別好的活兒,畢竟當時誰也想不到兄終弟及來得這麼快,卻到底能幫李奇懋換個部門工作,也算出了大力氣。

不過幫完忙,曹化淳的運氣就沒了,魏忠賢把王安弄死之後,作為王安親信的曹化淳被打發到留都南京待罪,直到崇禎爺繼位才從南京回來。

而李奇懋在整個天啟年間,就在內廷的四司、八局、十二監這二十四衙門裡打轉兒,在每個衙門做事都沒出過差錯,偏偏就是差了一點兒運氣。

其實倒也不是運氣,每次他的職業生涯即將取得一點小突破的時候,別人就幫九千歲記著呢:魏公公那次喝多扇了他兩巴掌,不能提拔。

李奇懋就成了宦官裡的孩子王……跟他一樣歲數的宦官基本上都是監官、掌司、典簿、寫字這些領導,只有他跟一幫十幾歲的孩子灑水掃地,屬於是紫禁城裡的老大哥。

不過雖然魏忠賢打過他,他一點都不恨魏忠賢。

捱打是因為有人皇宮走馬,馬粑粑從糞袋裡漏到地上,工作沒做好,這事沒什麼好狡辯的。

李奇懋知道魏忠賢從沒給他下過絆子,因為九千歲根本就不知道他是誰,真要是魏忠賢下絆子,那他的歲數就不對。

萬曆四十五年他是二十七歲,到天啟六年應該是四歲。

因為天啟二年就投胎去了。

君子報仇不光十年不晚,九世之仇猶可報;但宦官不是君子,沒有後人給報仇的,死了就真死了,所以宦官報仇不會拖太久。

單憑李奇懋還活著,他跟魏忠賢就沒有仇恨,只是因為別人記性太好,讓他蒙受無妄之災。

直到崇禎登基,曹化淳從南京回來,李奇懋才終於結束了來回兜轉的日子,如願以償地進了御馬監……其實進哪個衙門不重要,重要的是隨著魏忠賢倒臺,他升官了!

他不光不恨魏忠賢,甚至每逢清明、中元,還在腦子裡九千歲燒點紙。

李奇懋過去兢兢業業,做了二十年不入流的雜役,更因‘被魏忠賢討厭’不被提拔;卻在崇禎年間只花了兩年時間,同樣因‘被魏忠賢討厭’連升十級,一路幹到御馬監正五品的監官。

明代宦官品級最高只到正四品,是隻有十二監總領與各監掌印、提督才有的級別,而內廷的四司八局架子比十二監稍小,掌印提督也只有正五品。

也就是說,李奇懋僅僅用了兩年,就從不入流的小雜役,成了讓人冠以太監稱號的大宦官。

太監跟宦官不一樣,太監是官職,而是是很大的官職名稱,只有掌印、提督這些官銜後面才會有太監的名號。

畢竟太嘛,太學、太上皇、太監都是這個意思:比大還多一點。

崇禎四年,李奇懋經過御馬監掌管騰驤四衛營馬匹與象房的歷練,終於補上了職業生涯最重要的一環,進了司禮監。

這本該是他二十年前就有的經歷,但當時沒有,現在也不會有了,轉任司禮監監管不過半年,作為崇禎皇帝眼中非常可靠的內廷人材,李奇懋撞了大運,被皇上派了陝西鎮守監察茶馬的差遣。

毫無疑問,這對宦官來說是最大的殊榮。

內廷雖有四司、八局、十二監合稱二十四衙門,每個衙門掌印、提督這些太監自然是內廷最具權力的官職,不過要說裡面哪個權力最大,那還得是司禮監的掌印太監和秉筆太監。

就算是分庭抗禮的御馬監掌印,也比不了。

因為司禮監是內廷二十四衙門唯一一個能跟外廷溝通的衙門,提督有機會權傾朝野,靠的就是秉筆有替皇帝批寫奏章的權力、掌印則有讓這份奏章變成廢紙或成為聖旨的能力。

但這並不是說每個時期、每個司禮監提督都能權傾朝野,恰好相反,絕大多數時候司禮監的掌印秉筆,只是給皇上端印璽、遞御筆的。

他們想掌權有個前提:皇上懶得幹這事兒。

只有皇帝不管這攤事,才會有掌印秉筆權傾朝野的機會。

崇禎皇帝身上有很多缺點,但懶惰絕非其一,同時下手狠辣,在朝廷有極強的震懾力,所以崇禎朝的內廷大太監,權勢……非常有限。

如此一來,此消彼長之下,外放的鎮守太監就成了比司禮監提督更讓人舒服的職位,地位是水漲船高。

人的際遇就是這麼奇怪,李奇懋在最該升官的時候,因魏忠賢而蹉跎歲月,那些討好魏忠賢的卻因此加官進爵;而當他平靜接受自己可能一輩子都要做個雜役的時候,又隨魏忠賢的倒臺鹹魚翻身。

李奇懋蒙受皇恩離開紫禁城那天,可謂躊躇滿志,想著要為皇上幹出一番大事。

回憶起當時,記憶還是那麼清晰,從北京到固原三千里路難行,北直隸官吏沿途護送奉上的特產美食,當然也有進入山西之後地方遭災的殘酷景象,不過這都比不過聽見‘劉承宗’三個字時的晴天霹靂。

陝西鎮守太監的官署在固原,李奇懋滿懷為皇上整飭馬政的雄心壯志,結果走到半路就聽人告訴他:固原沒了。

當時劉承宗剛經過固原,固原鎮就別說戰馬倒斃那些糊塗賬了,整個馬苑一頭四條腿的大牲口都沒留下,連養馬的都被拐跑了,哪兒還有什麼馬務要他監視?

後來他重建陝西馬苑,又給司禮監寫信,要來了個小中官張元亨,派去西寧茶馬司,想著從劉承宗那好歹弄點馬回來,當時還給他留了句話:“元亨,只要不擅開邊釁,西寧衛的茶馬司,放手去辦!”

其實他本來要的是紫禁城裡另外一個姓張的宦官,那個人很精明,從前跟著魏忠賢,後來魏忠賢倒了,東躲西藏了一陣也沒死,反倒被人保了下來,所以李奇懋想著這小子沒準真能靠著精明,從西北巨寇那虎口拔牙。

萬萬沒想到,那孫子太精明瞭,一聽是到西寧去,他自己就不去,從松潘衛薅出來個倒黴蛋子張元亨,李奇懋也沒辦法,這年頭人都不敢往陝西來,只能將就著用。

結果也就用了一下,張元亨就撒手沒了。

此後好幾年,李奇懋都忙著在西北搞馬政,想盡一切辦法繁衍馬匹,這個工作其實不好乾,因為監視宦官和管事的文官本來就屬於兩個系統,哪怕搭夥,做事的時候目的也不一樣,都是好心也會有所牴觸。

就比如地方上的苑馬寺卿叫朱煐,是個能吏,十五歲就中舉做了舉人,三十一歲考取進士。

歷任行人司行人、工部屯田司員外郎、陝西鞏昌和山西潞州的知府、山東和山西的按察司副使,這人在行人司,留下的名聲是不畏權勢;在工部給李太后修陵也非常強勢;做知府討伐礦賊、治理地方也深受愛戴。

這是個有才華、有能力、有脾氣的人,到了苑馬寺卿這個位置,指望他跟李奇懋這麼個宦官交心聯手?可拉倒吧,五省總督陳奇瑜見了李奇懋會先拱手,而人家朱煐跟他交接公務,歷來是平等之禮。

在事上也一樣,陝西這幾年到處找軍費,各鎮總兵都找苑馬寺要馬要錢,單就固原道鑄錢場地與馬場防務,就互相扯皮了不知道多少次。

李奇懋覺得可以,皇上要陝西鑄錢,他這鎮守宦官也想法子找錢,軍餉能開的開、戰馬能給的給,然後各地的賠累馬價能增的就增一些,總之把事辦好。

而朱煐呢,則是把苑馬寺卿能幹的活兒幹到極致,職務之外的事,人家才不管你那麼多,賠累馬價能免的就免,軍餉能給的給、不該苑馬寺出的一分都別想要,馬場的防務該是誰就是誰——我他媽就是不當這官兒,你們也別想攤派到我們苑馬寺頭上!

這倆人搭夥是小矛盾不斷,但遇上大事倒是都拎得清,兵部彈劾朱煐的時候,李奇懋還幫他說話,可惜最後朱煐沒被彈劾下去,反倒是自己心灰意冷辭官回了河南老家。

總而言之,李奇懋這幾年也就養馬還養的不錯,讓固原的苑馬重新恢復生機,可惜剛養好一批馬,就被平叛的軍隊要走了;再養好一批馬,又他媽被要走了,整個一惡性迴圈,永無出頭之日。

李奇懋就尋思:這他媽!你們這幫當兵的是吃馬的?

到如今,陝西局勢依然一片稀爛、各邊戰馬都不夠使,他也沒了恢復馬政的雄心壯志,李奇懋已經疲了,甚至很羨慕朱煐。

朱煐能心灰意冷,心灰意冷了還有河南老家能讓他回,可他李奇懋五肢不全,又有哪裡能做他的退路?

天下之大,除了謹遵皇命,再沒他的容身之處。

李奇懋想明白了,人的生死其實並不重要。

別的宦官討好魏忠賢,過個七八年好日子,魏忠賢一完蛋,陪葬去了。

他沒巴結上魏忠賢,別人過好日子,他過苦日子;等崇禎爺一來,也算過了幾年好日子,雖說勞心費神,到底比雜役強。

如今李奇懋就指望著把馬政管好,回了紫禁城再風光一下,等皇上駕崩他也一塊走就完事兒了。

所以對他來說天底下最可怕的事兒不是死於非命,而是劉承宗來了。

劉承宗這個名字對別的文官武將來說可能是大元帥、憨汗、西北叛軍頭子,但對李奇懋來說,這仨字是可以翻譯的,翻譯過來就是:搶馬賊。

他恨不得能離劉承宗多遠就跑多遠。

事實上劉承宗才剛在鞏昌一線擺明車馬,李奇懋就在固原趕著四千多匹馬往西安府跑路了,他是寧可跑到耀州的山裡養馬,也不願意跟劉承宗碰面。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剛到西安府,他媽的鄧玘就在城牆上摔死了——這事兒說出去有人信嗎?沒有。

陳奇瑜都被搞得懷疑人生,祭拜起土地老爺了,生性多疑的崇禎皇帝就更不信了,李奇懋還沒來得及為保留西北馬政的火種欣快,皇上一封叫他到隴州的御信就從紫禁城送來,喊他去看看鄧玘是真死還是假死。

城外的炮聲轟隆,打到城上磚牆崩碎。

城裡的李奇懋看著棺槨,臉上無悲無喜,甚至鼓起了掌:“真快啊,真快……現在好了。”

現在好啦,李奇懋不光能看見棺槨裡的鄧玘,還沒走遠的鄧玘也快能看見他了。(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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