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慶陽府,寧州城外的大塬上,五省總督行轅。
祭壇已經搭好,軍士在供桌上擺了半生的豬頭、雞子、魚,放置時興水果,置放蠟燭、香爐,陳奇瑜手持粗香,對著土地爺的塑像唸唸有詞。
塬上軍營星羅棋佈,從米脂匆匆趕來的榆林東路孤山副總兵艾萬年面帶蠟黃,抱著兜鍪站在陳奇瑜身後,看向祭壇上的土地爺塑像,無聲地嘆了口氣。
艾萬年之前在山西打了幾年仗,落下很嚴重的風溼和痔瘡,征戰期間米脂的家人又闔門喪盡,升任孤山副總兵之後,皇上準其回衛調養,這才不過半年,身體上的痔瘡倒是好了,反倒內心受傷,動不動吐血,是眼看著沒幾年好活了。
趕上劉承宗東進,他又被陳奇瑜徵召,帶病上馬趕到慶陽府,作為明廷第二道防線上的主將,本以為戰場很快就會被推到這邊,招降了幾股賊兵屯在慶陽,卻沒想到陳奇瑜居然擺果果拜上土地公了。
而且是每天都要祭拜。
他甚至懷疑陳奇瑜被哪個長得相似的傢伙偷偷換掉了,堂堂五省總督,怎會在戰前相信這種東西?
一心一意祭拜土地的陳奇瑜知道,麾下各路將帥都對自己的行為不解,他自己也不理解,但確實是沒辦法——湯九州失蹤了。
一個營的軍隊,從華亭縣向南鑽進景福山,本該在南邊的隴州出現,這都八天了,像人間蒸發了一樣,再也沒出來。
打仗嘛,一個營的軍隊有時候就像一捧沙子,說沒就沒了很正常,但問題出在劉承宗沒動手啊,陳奇瑜一直派人盯著劉承宗的動向呢,那幾萬大軍卡在六盤山上就沒動彈。
陳奇瑜是疑惑啊。
滿腹經綸在這種時刻幫不上什麼忙,他只能求助於土地爺了。
畢竟這場戰役真正的交鋒還沒開始,玄學上就已經偏向於元帥府了。
陳奇瑜就尋思:劉承宗還沒起手殺人,城牆率先動手斬我一員大將就算了,群山怎麼還跟我過不去了呢?又他媽吞我一營人馬!
祭拜完土地,陳奇瑜照例喚來負責盯著西邊戰場的坐營都司,問道:“湯九州還沒訊息?”
答案一如既往,陳奇瑜也不深究,只是對艾萬年道:“艾大帥,還請移師華亭,以防敵軍襲擊平涼。”
艾萬年抱拳領命,這些事一早陳奇瑜就跟他談過,本來他調到慶陽府,準備的就是率奇兵營伺機跨過六盤山,待劉承宗主力攻入六盤山以東,躍進後方襲擊其二線部隊斷掉後路。
不過這會作為正兵營的鄧玘和湯九州一死一沒,後面他還要不要躍進後方,還得看前線能不能扛得住。
其實本身戰局也沒有那麼悲觀,湯九州只是進了山區沒出來,沒準是遇上什麼情況了,只是鄧玘在開戰前摔死,就好像臨出征一陣風把大纛吹斷了一樣,讓明軍這邊從主帥到士兵,心態都崩了。
不論前線傳來什麼訊息,人們都會不禁往壞的方向聯想,說湯九州被山魈捉走了,結果還真有人信。
畢竟再離奇,難道還能離奇過鄧玘被城牆摔死?
相較而言,反倒是劉承宗對明軍將領的信心更足。
他不僅不信湯九州在山裡出了什麼意外,甚至湯九州在山裡迷路的事都不信。
開戰前摔死一員大將就已經夠巧的了,世上不會有那麼多巧合重疊在一起,更重要的是劉獅子相信每個人的帶兵能力,這個時代的將領不會犯迷路這種低階錯誤。
他確信自己正處於一個良將輩出的井噴時期,這年月在外領兵打仗,有一個算一個都是名將。
畢竟戰爭的烈度不一樣,擱在嘉靖、萬曆朝那種相對太平的年景,一個小兵趕上一場戰役,都有可能打完就是總兵官了,戎馬倥傯三十年沒準也就才打了那幾場仗。
因為沒那麼多仗打。
而如今這是個什麼年代?
大明、農民軍、漠北蒙古、漠南蒙古、後金的矛盾空前加劇,烽火連年不息,整個中華大地無月不戰,才不過彈指數年之間,打過大小三十場戰役的人滿地走,百戰餘生的將領也大有人在。
幾乎每個能獨領一營在外出戰的將軍,實戰經驗都多到沒邊兒了,在這種殘酷戰爭中僥倖存活未必真出類拔萃,碰巧陣亡也絕非技不如人。
決定因素很大程度上是運氣,以及身後的支援和助力。
所以劉承宗根本就沒想過湯九州迷路的可能,到這份兒上敢鑽山林,難道還不知道利用鄉導引路?哪怕是當年從未上任的李鴻嗣,臨近肅州,都因為不熟地形乾脆就不往裡進。
他倒是覺得湯九州敢進沒官道沒驛路的景福山,是必有依仗;在山裡兜圈子,也無非是發現元帥軍塘兵前後堵截,改變戰術在景福山裡誘敵。
劉承宗歷來擅長捕捉敵將意圖,只要敵將暴露出一點兒意圖上的蛛絲馬跡,就會在戰場上圍繞敵軍意圖進行意志灌輸,這次也不例外。
本來他對隴州左近殲滅湯九州部勢在必得,可發現湯九州有想要誘敵進山的意圖,他立刻就不著急了。
誘敵是揚長避短的戰術,在劉獅子的理解中,每個人選擇的戰術、預設戰場,肯定都是經過思考,對自己最有利的選擇。
就比如堅壁清野守城,那肯定是守軍認為在據守城池比野戰有利;敢出城野戰的,自然就是認為野戰比敵軍強——這世上領兵打仗不會動腦子,見人就往上打的肯定在崇禎二三年就死了。
當然劉獅子能理解,並不意味著他手下那幫驕兵悍將能接受湯九州的潛臺詞。
在軍議上高應登就梗著脖子道:“他湯九州憑啥就覺得領一幫昌平崽子,能在陝西的山裡打得過咱西軍?”
張天琳對這事兒不吭聲,但凡能打,他早嚷嚷起來了。
高應登和魏遷兒兩個大營都屬於比較正常的混編營,適應各種情況,尤其是高應登那個營,重銃隊都是一管子塞一大三小四顆鉛丸的狠角色,打起來都跟小炮似的。
但張天琳的大營不一樣。
他是自家人知自家事,在山裡跟湯九州打,確實討不到好,畢竟全是馬軍,沒重炮不說,火器還差點意思,所長在於火箭,山林作戰效果很差。
至於魏遷兒嘛,也沒說話,只是表態大帥指哪打哪。
他知道劉承宗對湯九州部其實沒那麼看重,因為劉承宗剛知道湯九州從華亭南下的時候,張獻忠就來找過他。
禮部尚書才是元帥府脾氣最大的人,當時找上魏遷兒就明說了,自己手上沒兵,但想收拾了湯九州,所以來尋魏遷兒合謀,讓他向劉承宗請戰——不是進景福山,而是從六盤山西麓急進,從西邊趁華亭空虛打下來,兩頭堵住湯九州,把他在山裡憋死。
魏遷兒沒答應張獻忠,不過緊跟著就去找劉承宗了:你的點子不錯,現在是魏大人的了。
但劉承宗當時就說沒必要。
現在也是一樣,劉獅子對此只是笑道:“何必與他爭一時長短?既然湯總兵覺得他在山區是長,我在山區短,那就讓他先長著。”
他指向輿圖道:“北面湯部躲在山裡想誘敵,就沒法南下,我們接著往南走,只要在景福山南面出口留下一營設防卡住他就是了,這事兒……高將軍來吧。”
其實魏遷兒剽竊張獻忠的那個兩頭堵的計劃,對劉獅子誘惑力還挺大的,因為在當時確實有可行性。
湯九州走的山路七拐八繞,而六盤山西麓好走的多,若當時以一個大營衝過去,守備空虛的華亭多半無法防守,山裡的湯九州也來不及回防,兩頭堵就成功了。
只不過北面並非劉承宗的主攻方向,萬一魏遷兒部跟後續駐防華亭的明廷援軍撞上,反倒會增加接下來戰役的指揮難度,所以這事兒顯得沒有必要。
比起山裡的湯九州,隴州和關中才是更關鍵的地方。
王文秀還沒過來,劉承宗留下羅汝才、楊承祖、李萬慶三個營在六盤山西麓接應,旋即命餘下各部依次由東麓下山。
以高應登部大營駐守隴州北部的景福山南面出口,大軍隨之鋪開,以餘下兩個大營為主力,張天琳部直取寶雞,魏遷兒部則奔赴鳳翔府治,打通關中通路、奪取官軍糧草。
至於剩下幾個營,則屯於隴州附近,準備攻陷隴州城。
隴州是座小城,地理位置險要,建在北河、幹河與水銀河的交匯處,三面環河易守難攻,想攻破這座城只有兩個方法,要麼走水路,要麼就得單攻西城牆。
僅有一面臨敵,毫無疑問這樣的地形能給守軍帶來巨大優勢。
正因如此,即使這座城只有一丈高的敦厚城牆,往年多次遭遇農民軍侵擾,也不曾陷落。
不過今時不同往日,隨著駐軍譁變、鄧玘失足摔死、川兵營南奔寶雞,隴州城內只剩下知州胡爾純訓練的幾百鄉兵民壯,面對他親率大軍過境,守城民壯早就風聲鶴唳。
拿下這座城,意味著六盤山就被徹底打通,兵馬從山西向山東調派、或從山東退往山西,都有一個重要據點。
劉承宗的大軍兵臨隴州城下,兵馬在城西和城南河對岸紮下一片連營,向左近鄉紳、百姓打聽胡爾純的來路,居然還真打聽到一件特別有意思的事兒:
胡爾純的隴州知州,居然是走關係爭來的。
這事有意思的點在於,由於農民軍蜂擁起事與連年旱災,陝西的官員死亡率相當之高,以至於人嫌狗厭,很多地方壓根就沒有主官,根本就沒人願意來當官。
四品五品的官職就在地上扔著,一扔幾年都沒人來做。
而胡爾純呢,考取舉人時拿了第三名的經魁,也是個有本事的,跟同鄉的禮部侍郎張四知結為兒女親家,受了推舉,這才得到隴州知州的官職。
劉承宗一番打聽,胡爾純在隴州任上三年多,沒幹過大事兒,惟一能拿出手的是練了三百多民壯鄉兵、修整城牆,不過恰恰是他沒啥作為,讓劉獅子覺得這人還不錯。
這年月的陝西又是大旱、又是蝗災的,能有啥政績?
沒有政績、也沒出大亂子,練兵備寇,讓小股盜匪不能入,就已經是最大的政績了。
更有意思的是,劉承宗還沒給隴州送去勸降信,城裡的胡爾純已經主動給他寫信了。
信中語氣一般,不過意思表達的很明顯,隴州百姓這幾年很不容易,隴州小城沒什麼財富不值得進攻,希望劉承宗趕緊帶兵離開,不要侵擾地方。
劉獅子心說隴州小城沒啥財富不假,但要說這個地理位置不值得進攻就是睜眼說瞎話了,不過他倒是沒為難胡爾純,只是回通道:“隴州勢在必得,攻城難免百姓死傷,若胡知州有意避免兵災,不如開城獻降,在下保證秋毫無犯。”
胡爾純倒是挺硬氣,直接不回信了,片刻之後,駐紮在城西的丁國棟就派人報告道:“大帥,隴州民壯往西城牆加設許多守城器械,看來要死守了,甘肅三營已做好強攻準備。”
城南的土壘上,劉承宗又拿著胡爾純的信又看了一眼,嘆出一聲‘可惜了’,隨即對傳令兵揮手道:“告訴丁將軍,進軍吧。”
對付這種三面環河地勢險要的城池,除了強攻也沒別的辦法,他又不可能把河填了,能攻打的只有西面城牆,攻城越快,攻守雙方死在攻城戰裡的人就越少。
隨後不過片刻,戰旗招展,戰鼓轟隆,甘州營參將蜂尾針率先以火炮出陣,隔四百步紮下千斤炮的陣地,隨即在炮火轟鳴中向西城牆的城垛展開轟擊,壓制城頭的幾門火炮。
丁國棟、米剌印所率肅州、涼州二營隨之齊進,用抬槍戰車掩護,以騾馬、推車運送門板土石,在城下百餘步構置掩體,進一步增加向城頭噴射的鉛丸鐵子,同時開始掩埋城西壕溝。
而在城內的西城牆下,攥著劉承宗勸降書信的知州胡爾純聽著城外轟鳴,看向身側穿素紗蟒衣的身影,還有身邊按刀的錦衣番子,心裡發苦。
他並不是沒有投降的意思,只是陝西鎮守太監在他身邊,他怎麼能開投降的口啊?(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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