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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初五,是元帥府西路與中軍計劃出征的日子。

東路王文秀部數條軍情經塘騎送抵營盤城,加深了劉承宗對敵人的瞭解,也增進了他對麾下兵將的瞭解。

劉獅子早年最喜歡對付的敵人就是衛所旗軍,這幫人的裝備好、戰鬥力低、訓練不足,對叛軍來說是最好捏的柿子。

但此次先鋒作戰,歸德千戶所旗軍和徵召民壯,在山地同衛拉特交戰,表現出不亞於明軍諸鎮邊軍的戰鬥力,令人刮目相看。

他們以陣亡二十三、戰傷六十人、失蹤三人的代價,擊斬衛拉特准噶爾部二百餘、斬獲首級七十七顆,在小規模戰鬥中創造出輝煌的勝利。

如果不是王文秀準確彙報了戰鬥過程,劉承宗很難相信這樣的遭遇戰,是由包虎領著一群歸德民兵打出來的。

歸德千戶所在編旗軍只有一百四十八人,在此次作戰中傾巢而出,還從三十三座土寨徵召民壯八百,組成一支不滿千人的隊伍。

這支隊伍曾在去年抗擊綽克兔臺吉,拉著鑄造於洪武十三年的銅炮跟喀爾喀騎兵開戰,今年不過是去年的情景再現,不過他們得到了元帥府的支援。

元帥府在河湟大戰中繳獲了許多明軍現役火器。

比如明軍的百虎齊奔火箭車、帶矛頭的單眼神槍、戚繼光的五雷神機、趙士楨發明帶銃刀的佛朗機式擎電銃、銃尾帶刀的魯密銃、用小斧頭做支架帶盾牌的迅雷銃,還有噴火油的猛火油櫃。

這些裝備有些太過簡便落後,以至於威力不足;更多裝備確實非常好用,但是又對輜重要求較高。

而元帥府在漫長征戰的過程中,在火器上已經形成以輕、重、遠為代表的輕鳥銃、重銃、抬槍、輕炮、重炮的五重火力配備,所使用鉛丸鐵彈也僅有幾種規格,對輜重依賴較小。

因此劉承宗並未將這些火器併入軍中,只撥劃各城作為守城物資……在他的設想中,這些武器裝備很好,但大規模裝備對元帥府戰鬥力提升有限,反而會增加輜重與製造壓力。

因為想要大規模裝備,首先要考慮輜重問題,這些火器與帥府現役輕重銃的口徑不同,也就無法適配士兵們的彈藥小筒與鉛彈模具。

而新造一批裝備又顯得雞肋,造一杆帶盾牌斧頭的五管迅雷銃,花費工時甚至超過一杆抬槍,戰鬥中連開五銃未必抵得上抬槍一銃。

不過這些劣勢,對包虎麾下依然使用祖傳裝備的歸德旗軍來說不是問題。

王文秀送來的戰報詳細記述了包虎部在山地混戰過程中,透過火器創造出巨大的優勢,他們幾乎沒有傷亡,就將準噶爾部的軍隊擊退。

甚至在平地結陣,包虎部依然有一戰之力,只是搶割首級和後方起火,才丟下二十多具屍首撤退。

但割首級這事兒,劉承宗確實沒啥能苛責的……這是包虎部民兵戰鬥力高昂的來源所在。

在王文秀送來的報告裡,提到歸德千戶所旗軍與民壯此前一年,都拾起了從前丟下的武藝和訓練,就因為劉承宗賞過他們一百八十兩銀子。

劉承宗都忘了自己啥時候賞過歸德旗軍銀子了。

但歸德旗軍記得,元帥府給予一顆敵軍首級的賞格是,十兩銀子。

十兩銀子不多,尋常之家一年收入;十兩銀子不少,足夠讓人賣命。

為此劉承宗專門給新城去信一封,派護兵攜帶他的親筆表彰信去往歸德,按照千戶賞銀百兩、副千戶賞銀五十兩、百戶十兩、首級十兩、戰死撫卹十兩、戰傷五兩、失蹤五兩的標準,給歸德軍戶、民壯發放賞銀。

並且命王文秀向歸德所派遣軍法官兩名,讓他們學習帥府條例,不重首級重戰勝、擊破、捕俘、戰利的傳統。

前線傳來的訊息也不全是好事。

就在劉承宗率中軍三營南下前夕,一名剃了頭的塘騎狼狽逃回中軍,報告了塘騎千總、懷遠校尉戴道子探明衛拉特大營之後被俘虜的訊息。

對這個訊息,劉承宗心中無半分驚訝。

戴道子是老塘騎軍官,有非凡的冒險精神,別人不敢冒的險他敢冒,自然也會擁有遠超常人的被俘機率。

好在是被俘不是戰死,劉承宗希望他能撐到戰爭結束,好讓自己用敵軍俘虜把他換回來,不過在此之前,他需要妥善利用戴道子送回的情報,贏得這場戰爭的勝利。

元帥府中軍三個營一萬零八百名士兵,攜帶騾子兩萬兩千頭、戰馬七千二百匹、驢車戰車兩千二百輛、輕重火炮三十六門,在六月初五的辰時自倒淌河,發兵南下。

他們在當日上午翻越南山、渡過恰卜恰河,經龍羊峽的渡口城堡,沿途失去道路,軍隊被迫分為兩部。

後部押運火炮戰車在戈壁沙丘中緩慢行進,前部披掛鎖甲,沿黃河南岸繼續行軍,以一個時辰三十五里的行軍速度,快速穿越河卡草原,在傍晚完成一百四十里行軍,按時抵達羊曲渡口。

最早抵達羊曲的軍隊,是虎賁營的兩名降將把總,一個是馬科、另一個是蜂尾針張振。

就在六月初五傍晚,距羊曲尚有三十里路的劉承宗收到馬科傳來的急信。

信上說衛拉特韃子已率先搶佔羊曲東西兩側的古城,眼下他與蜂尾針正駐軍於羊曲城西十五里的山溝,向中軍請求輸送皮筏,做攻城準備。

馬科就是西寧人,知道羊曲城的構造。

這與其說是一座城,倒不如說是河岸渡口修造的堡壘工事,在黃河狹窄處的東西兩岸,各有河卵石壘築矮牆,三重石牆僅高四尺、寬八尺,攻城難度不大。

不過由於情報中衛拉特善使騎兵和火槍陣,強攻羊曲城會給他們造成不小的麻煩。

因此馬科的建議是裡應外合,以蜂尾針部自西城外佯攻吸引注意力,馬科部率兵移至城南,以皮筏繞過城防直襲腹心奪取西城,與東城對峙。

這個計劃不算壞。

不過劉承宗沒按他的想法來,因為他已經發現,自己的目的與衛拉特聯軍的目的相牴觸,最終的戰場很有可能就在羊曲附近。

劉承宗想把戰場限制在黃河東岸的小河套,封死衛拉特聯軍西歸退路;而衛拉特首領們則恰恰相反,他們要把戰爭限制在河西的河卡草原,以維持進可攻退可守的戰略態勢。

這讓羊曲渡口成為必爭之地,誰佔領這裡,搭起木橋,誰就能將重兵器運至對岸。

本來羊曲兩城之間有座木橋,可供戰車火炮通行,但因為小拉尊前些年跟他哥古如臺吉內訌,兄弟倆把橋燒了。

所以對他來說,羊曲西城是必攻之地,但黃河對岸的羊曲東城才是此次戰役的關竅所在。

“告訴馬科,讓他兩部人馬暫且養精蓄銳,待皮筏送抵,以蜂部佯攻,馬部順流奪取東城,固守待援。”

正當劉承宗向部下傳達命令,催促後方炮隊急行,護兵突然報告道:“大帥,右翼塘騎正在後撤。”

劉承宗聞言將後續命令按下,率十餘騎自軍陣走出,攀上一處沙丘向西望去,黃昏下的塘騎正搖動旗幟緩緩次第後撤。

塘兵後撤不必多說,自然是西邊遇到了敵人。

果然沒過多久,退至中軍的塘騎便報告道:“大帥,西邊有三個步騎混雜的千人隊合流,尚距三十里……他們也在向羊曲行進。”

劉承宗不驚反笑,聽到這個訊息一雙眼睛直冒光。

衛拉特看上去正在集結軍隊,三千步騎,不論在哪裡都是一支能左右戰爭局勢的力量。

尤其在衛拉特軍隊分佈較少的河卡草原上,三個千人隊集結一處,對劉承宗來說不是壞事而是大好事。

河卡草原上的衛拉特軍隊至多不到一萬五,輕輕鬆鬆逮住三千人,至少能讓楊耀率部蕩平河卡的程序加快三天。

少跑多少冤枉路啊!

他當即對塘騎下令:“集結塘騎,將這支敵軍所在四面八方遮蔽,再探周遭虛實;讓蜂尾針留在羊曲,把馬科召回來。”

出現在河卡草原上衛拉特軍隊隸屬於杜爾伯特部,他們的首領叫達來臺吉。

達來臺吉是杜爾伯特部的優秀首領,此際正值衛拉特內憂外患最為嚴重的時代,達來臺吉卻以聯姻籠絡的手段,為部落爭取到寬鬆的內部環境。

杜爾伯特部一直以來,都在額爾齊斯河到鹹水湖之間遊牧,這是一片危險的土地,時刻面臨喀爾喀蒙古的威脅。

但是在達來臺吉的率領下,他們逐漸遷徙至鄂畢河流域,避開了與喀爾喀部的紛爭、又以武力驅逐在當地遊牧的諾蓋人,征服遊牧地重合的哈薩克諸部,為杜爾伯特部贏得生存空間。

這一度使杜爾伯特部進入短暫的興盛時期。

不過如今這一切已接近煙消雲散,衛拉特四部的內部矛盾空前加劇,杜爾伯特部也難以倖免,先是與土爾扈特部因佔領土地相互交戰,前幾年又聯合國師汗與準噶爾部開戰,勢力大不如前。

青海距離他們在鄂畢河流域的牧地太過遙遠,相較而言,他更願意率領部眾去千里之外俄國人佔據的秋明據點殺人放火,也不願讓部眾把性命搭在五千裡外的青海。

因此達來臺吉對這場戰爭並不熱衷,只是為和碩特部的東遷捧個人場,畢竟他跟國師汗算是連襟。

他們倆都娶了土爾扈特部首領鄂爾勒克的姐妹為妻,儘管如今達來臺吉已經跟大舅哥鄂爾勒克反目成仇,但是跟國師汗的關係還不錯。

自從進駐河卡草原,一月以來,達來臺吉一直負責監視南山堡駐軍,這段時間裡,元帥府漢軍在他心中的威脅程度不斷上升。

最開始,他沒有把元帥府放在眼裡,畢竟南山堡作為元帥府最早修造的堡壘,看上去確實非常簡陋,駐軍也不多。

就和達來臺吉的老對手俄國人在鄂畢河修建的堡壘差不多,差別無非只在於這是座土石工事罷了。

有堡壘、蹲著不動,幾乎就是很好欺負的代名詞,隨隨便便一個王公貴族拉出兩三千人馬、拽上兩門土炮,就能打得他們找不著北。

但隨著元帥府打完河湟大戰,將蘭州郊外盡掠還師,向南山堡增兵,達來臺吉的壓力倍增,元帥府的威脅便猛然提升了幾個檔次。

俄國人在鄂畢河可沒辦法突然拉出七八千人馬。

而就在兩天前,他收到國師汗的口信,得知歸德城漢軍南下與準噶爾部交戰。

最壞的情況已經出現,北方強敵還是參戰了,達來臺吉為策應國師汗的行動,在河卡草原上呼朋引伴,集結軍隊增援羊曲渡口,為河東諸部西撤創造有利條件。

憂心忡忡的達來臺吉正率軍在戈壁沙丘上行走,散佈於大軍左右的探馬突然回報,在他們周圍出現了許多不懷好意的騎兵。

等達來臺吉帶人檢視,一時間有些發矇,他從未經歷過這樣的情況。

以他下馬用駱駝結出的方陣為界,縱橫每隔三百步就有一個孤零零的騎兵,騎著高大健壯的河曲馬,頭頂著有高高盔槍的缽胄,穿赤紅布面甲,胳膊上有一片一片壓疊甲片的護臂,馬鞍子掛著三根槍管的短火槍和弓箭、持角旗長矛立在那裡。

他們四面八方到處都是,既不進攻、也不後退,只是隔著三百步直勾勾盯著他的軍陣,構成一張鋪天蓋地的大網。

達來臺吉被他們看得心裡發毛,大戰將至的氣勢讓他不敢再在陣前站著,甩著馬鞭返回駝城軍陣,下令道:“驅逐他們!”

方陣四邊的駱駝被牧兵叫起,閃出通路,一隊隊杜爾伯特部槍騎兵自陣中列隊走出。

他們十人一隊前後兩排,絕大多數都戴著紅纓氈帽、身穿看不出顏色的皮襖,極少盔甲,持握長長的槍矛、攜帶弓箭,向塘騎發起衝擊。

他們衝上去,眼前的敵人就不緊不慢地次第撤退,形成一道富有彈性的防線,對騎兵來說,追逐三里不過片刻,等他們反應過來,周圍的塘兵已經在人數上略佔優勢。

技藝精湛的騎兵撒開韁繩,肋下夾著三眼銃攥著火繩向他們次第衝來,間隔十餘步,以砰砰幾聲衝向,宣告混戰開始。

看著一隊隊槍騎兵追逐敵人的背影,漸漸和沙丘混成一體,直到在視野中消失,策馬立於陣中的達來臺吉稍稍鬆了口氣。

他到現在還沒弄明白,這些怪模怪樣的敵人究竟是什麼路數。

就聽見空曠的戈壁灘上傳來幾聲輕響。

片刻之後,一名槍騎兵赤手還陣,離軍陣僅數步之遙,達來臺吉才看見他胸口皮襖破了個洞,殷紅血色在襖下的布褲蔓延,隨後身體倒曳、騎兵墜地,受驚的戰馬拖著卡在木馬鐙上的靴子逃回陣中,在沙丘拖出一道溝壑。

隨後大風席捲戈壁,黃沙迷了人眼。

三百步外風沙裡,赤甲騎兵戰馬揚蹄的身影若隱若現,肋下夾著屬於槍騎兵的長矛,微微揚起下巴,緩緩搖動掌中懸掛角旗的長矛,虎視眈眈一如平常。

------題外話------

早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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