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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怕對曹管隊而言,這世上只要是官府知道的地,哪怕在黑龍王廟山這樣的窮鄉僻壤,都不安全。

而於劉承宗來說,回家意味著他能一天吃兩頓飽飯,並短暫過一段安生日子。

不好說這究竟是不是合適想安穩日子的時間,但劉承宗想、他需要一段安穩日子,何況他很清楚,安穩日子的時間不多了。

甚至等不到王左掛的叛軍被朝廷平叛官軍擊敗,因為曹耀。

曹耀在關帝廟住了不到半個月,尋到適合落腳的地方,二月十七曹隊運走五輛裝滿糧食、放著斧鏟的車、隔了五天又走了五輛,隨後拜了關老爺,向劉老爺及劉氏兄弟道別,所有人開拔。

還拐走劉隊八個人。

他運走五十石糧,留下三十幾石糧食在劉承宗給曹嫂子安排的窯洞裡,以備意外。

從這些被帶走的糧食算,劉承宗認為曹耀的時間很緊張——帶走的糧食只夠他們吃到四月。

也就是說四月到來前,曹耀別管是劫富戶還是與山賊為敵,都得帶人打糧。

這段日子所有人都沒閒著。

什長高顯和田守敬帶人護著劉承運往延安府城跑了兩次,一方面託承運岳父延安訟師王錕代買鐵料,另一方面,則是想把打白鷹子得來的字畫古董等物嘗試脫手,換成銀糧。

但這兩件事都不好乾,延安府產熟鐵的地方叫延長縣,在黑龍王廟山東南,有百餘里路程。

只好第二次過去以黑龍廟山保安機兵的名義從市面上收購矛頭、箭桿,這些玩意都挺貴,延安府城的鐵匠已經不願意收銅錢和白銀了,做兵器都得用糧食。

其實鐵匠的工料價並不貴,只是經濟崩潰的大環境下,其每日三四分銀的工錢不足以讓匠人在高昂的糧價面前吃一頓飽飯,這個時候只要有活兒,只要幹一天活能吃一頓飯,匠人都會搶著幹活。

而售賣戰利品的第二件事,對訟師王錕同樣是個難題,盛世古董亂世金,這些貨不容易找買主,想脫手只能找那些要去南方的商人,這是個碰運氣的事。

承運的岳父王錕在延安府也是個傳奇人物,秀才出身,因為家裡的地和商鋪被親戚霸佔,自己又考不上舉人,整整打了十年官司,熬走三任知縣兩任知府,才把官司解決。

這十年裡為打贏官司一直強化其寫訟詞的能力,後來自家事了乾脆就在延安府做起訟師。

一個不被朝廷認可的職業,通常訟師都有官面上的身份。

比如正德年間到嘉靖初年的信陽狀師宋世傑,就是用衙門刑房書吏的身份代人寫狀子。

官場與律法不存在訟師這一職業,但百姓有這樣的需求,就衍生出一種潛規則的變遷:認乾爹。

要請王錕做訟師、寫訟詞、代訴訟,先認他當乾爹幹爺,再由乾爹出馬向衙門遞狀子,衙門不認也沒辦法,畢竟是家人。

因此王訟師人脈頗廣,在延安府有一大堆乾兒乾女兒,各行各業貧富貴賤皆有,說起來日子過得比劉舉人舒服多了。

倒賣戰利這事,由王老爺做是再適合不過了。

而劉承宗,則在練兵打下手和讀書之外,主要忙一件事——勸作為機兵首領的父親擴大保安機兵之規模。

保安這個名字是劉向禹起的,意在保境安民。

但只有區區二十四人,劉承宗覺得不夠,非常不夠。

在協助劉向禹編兵書時,劉承宗提出了這個問題。

“裡中壯男百餘,婦人亦多健壯,但其不知兵事、手無寸鐵,遇事難免慌亂;區區二十四機兵、二十餘邊軍難堪大任,要練……”

他擱下筆,對劉向禹道:“父親就該把興平裡二十到五十的青壯都練了,哪怕都每月就練兩天,好歹遇事能有自保之力。”

再沒人比劉承宗還知道今後的陝西會發生什麼事了,說句殘酷的話,改朝換代的大變革裡,再大的勢力、再多的準備,都其實不過是盡人事,到最後能否苟全性命還是要聽天命。

“機兵再加上你們,不夠用。”

劉向禹翻書翻得頭也不抬:“邊軍機兵都不行,民壯能有用?你和承祖,所圖何事。”

他翻閱的是茅元儀的《武備志》,天啟元年印本,劉承宗也不知道父親是從什麼渠道弄到這部書的,總共二百四十卷,分兵訣評、戰略考、陣練制、軍資乘、佔度載五部分組成,包容古今兵法永珍。

這是一部好書,但包容多而雜,是大將參考書而非基層軍官所用條例,不是說不合適,而是其中很多東西基層軍官根本用不上。

劉向禹目的是從中編出一冊適用於基層軍官速成練兵、帶兵的律令方法,獻於府衙,刊行分發各地鄉紳,以閤家兵自守。

兄長作為基層軍官協助父親編著這部兵書自是再合適不過,劉承宗則更多的是在編書過程中加以學習。

只是越學,劉承宗越覺得父親編書刊行四方的想法行不通……一旦這部新編兵法刊行,恐怕最容易用此提升戰鬥力的不是鄉兵,而是賊兵。

劉承宗想幹什麼?

往遠了說,他所圖最根本的自然是在接下來這場以陝西為發源地的階級鬥爭中保全性命,而保全性命,長遠來看,在農民軍與朝廷官兵之間做出選擇是個必然。

他知道雙方誰是最終的勝利者,也知道農民軍打破北京城後的快速倒臺,但知道這一切對如何解決當下問題無濟於事。

掌天下權柄的皇帝在這場鬥爭中尚不能保命,何況他一介武夫。

“父親,兒子不是要做賊,是想保全宗族性命,再多救些人,能救幾個是幾個。”

“救人,為父不曾救人?”

劉向禹搖著頭嘆息:“興平裡能救數十上百之眾,人再多機兵就不能吃飽,可活人百餘對今日陝北何其杯水車薪?”

“就為父所知,大戶豪家沒有哪一戶不施粥賑濟災民的,但同樣大戶豪家也沒有哪一戶不趁此時機用產去糧存的把戲大肆收買田土、發放重貸。”

“土地是大戶立足根本,你不收田有人收田,下個災年你的田就被人買去,由此農民無食;朝廷收稅二十萬,地方徵百萬而不能上交二十萬,由是軍兵無餉而民力已疲,揭竿而起勢所必至。”

“你能救濟三五人,然災民流民源源不斷,局面實非我等能左右,最後整個陝北都會被拖垮,所幸,陝北已經沒有糧食了,他們會去韓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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