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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裡陝北的夜很冷,冷不過劉承宗知道老爹打定主意留在陝北的心。
回鄉第二天清早,曹耀就上門來與兄長劉承祖商量著分家。
要分掉從白鷹子手上搶來的錢糧。
“你家沒我們能種的地,坐吃山空不行。”
“不如我帶弟兄們出去尋個營生,這趟過來也算認認門,錢糧我都沒動,咱分兩份——你一份、我一份,回去自己給立功的弟兄分。”
他帶了倆什長,一個叫杜老五、另一個叫馮瓤,以前在魚河堡都是名人。
前者生著馬臉精通易容,最擅將女屍改成男屍模樣,在山西當邊軍時憑這門手藝讓殺良冒功的曹耀等人多領了三百兩賬面賞銀。
後者其貌不揚,薩爾滸大潰敗,路上吃了人肉才活到在孟津和曹耀相見。
這倆是曹耀的換帖弟兄,薩爾滸大戰後逃出來,京軍火器營十七個逃兵結義,顛沛流離至今,只剩下這仨人。
兄弟倆都知道這是遲早,曹耀早晚要走、錢糧早晚要分,無非早幾日晚幾日的事兒。
劉承祖想著這樣分錢糧也算公道,拍著剛給馬梳過毛的手,在木桶裡泡著問道:“這就要走,不多住幾天?”
“五六日吧,路上瞧見幾個地兒能落腳,差人去看看,合適我就搬過去。這附近好山不少,三個縣哪兒都能去,還有兩件事你倆得幫我辦了。”
兄弟倆沒吭聲,劉承宗環顧院中,指了指他們睡的廂房:“進屋說。”
曹管隊跟兄弟倆進屋,在門口把倆什長留下,叫他們站在門外攔人。
倆什長雖然長得不好看,但待人接物都不錯,不像劉隊那倆兵頭整天板著臉,他倆挺喜慶並不凶神惡煞,見著人知道問好,也知道掛著笑臉。
如果不是他們的技藝與經歷,看著就和村裡食力氣的鄰家大叔沒什麼兩樣,是很好的人。
只要能吃飽,大家都是很好的人。
人和畜生的距離從來都不遙遠,就隔三天。
三天沒吃沒喝,好人要麼變成一個很好的死人,要麼就會變成一頭畜生。
同理哪怕一頭畜生三天吃飽喝足,也沒太多閒工夫去咬人。
曹耀進屋一屁股坐到炕上,道:“糧我拿九十石、剩百石出頭給你們,財貨我二你八,字畫瓷器都給你倆——但不是白送。”
“昨夜我打聽了,黑龍王廟有木匠也有鐵匠,我要十輛車,還有……兵器。”
曹管隊說一個詞就用手在炕桌上頓一下:“刀、矛、箭桿還有鎧甲。”
他話剛說完,劉承祖已經搖頭:“鎧甲不行。”
“家裡有鐵匠能做刀矛,箭桿也好說,私造鎧甲被人捅出去要命,咱拿不出讓鐵匠賣命的東西。”
“糧食還不夠?”
“不夠,興平裡還有口飯吃,糧食收買不了鐵匠,除非你能從外邊找,送過來我尋處山坳挖窯安頓,到時讓我弟承運去府城進鐵,再想做甲片的事。”
劉承祖說著嘆了口氣,對曹耀道:“家裡背風險的事已經夠多了,我大早上又去練民壯,還讓獅子晚點去給他打下手,十兩八哪有天天練的。”
十兩八說的是民壯在天順元年被官府招募成為營兵,官給鞍馬器具三兩六錢、僱直銀七兩二錢,專事守城禦寇不再歸農的事,屬於民壯的最終理想。
通常來說民壯並沒有那麼好的待遇,像如今黑龍王廟山二十四名在編機兵,官府收的稅倒是照每名七兩二錢收,但發給他們的工食銀只有四兩。
其實已經是很不錯了,民兵吃地方財政,好歹還能領點銀子,邊軍可是連軍餉都領不到呢。
而且相對正規軍,民壯只需要一月團練兩天就夠了,沒人會天天操練——除了黑龍王廟山的舉人劉向禹。
“劉老爺練機兵保境安民,好事嘛。”
曹耀拍著手對兄弟二人道:“那就這麼說定了,我在外頭找到匠人就送過來,還有,我們的家眷可就放你們這了,要給兄弟照看好咯。”
所謂的家眷無非是幾個兵頭的妻兒,加一塊不到十個人,比起私造甲械,這事倒是簡單到了極點,劉承宗自然拍著胸口應下:“這事好看,曹大哥放心,家眷就安置在宅子左近窯洞,幾個小孩歲數大的,就進我們裡學上課,不過……”
劉承宗只顧著說,話說出口才回過神如今裡學已經不教課了,只好苦笑:“現在裡學都改練武了。”
他隨口兩句話,讓先前還興致勃勃的曹耀愣在當場,讓他不由問道:“曹大哥,怎麼了?”
“你們家小孩,還上學?”
曹耀疤痕下的眼透著劉承宗未曾見過的迷茫,像被巨石砸中胸口,怔怔良久,搖頭憨笑:“沒事,有書讀好,有書讀好。”
他長出口氣,神色恢復正常,坐在炕邊抿著嘴感慨:“十年了,薩爾滸過去十年,我跑穿北直隸,從孟津到晉地,再從晉入秦。”
“所過之處,荒逃殺搶,人畜不分,好啊!真好,沒想到還能再見到農人種田、童子讀書的地方。”
曹耀眼裡沒有文明,或許在保定府從軍前文明曾經存在,但在那之後,文明向野蠻讓路,叢林之中到處生著兩條腿的野狗。
他們不是狼,是為了口飯走哪咬哪,顧不上禮義廉恥,也忘了忠孝義悌的喪家之犬。
時刻心懷警惕,用手裡的刀謀求嘴裡的飯。
劉氏兄弟的家鄉對他來說就像個難以理解的桃花源,一切都在無聲敦促他儘快離開上路。
這不是他該待的地方,會把爪牙褪盡。
“就這樣吧,等找好地方,我再來知會你們——小心左掛子,那玩意往韓城去了,鬧得動靜大了免不得要被剿。”
“黑龍王廟山這麼好的窩,可別讓左掛子的潰軍搶了。”
“韓城出鐵。”劉承祖頷首,面上倒沒有多少擔憂之色:“早前俘虜說死在獅子手裡的白鷹子也是左掛子收攏的人,他們對上官軍著實不堪一擊,但人多勢眾,若往這邊山裡鑽,恐怕很難擋住。”
“要不就說了!”
曹耀拍著炕上盤著的大腿道:“他們但凡稍厲害點我就投了,就說黑龍王廟的興平裡是我家,保個家眷安寧咱也不吃虧。”
“奶奶的,不知道張五那幾個弟兄去哪了,就你之前的管隊,帶一隊邊軍跑了,我還跟那王八蛋打過牌呢,聽說現在號過天星,有些人馬,投奔他都比投左掛子靠譜。”
說起來曹耀居然比兄弟倆還急,擺擺手就出去了,邊走邊道:“我得去催催他們趕緊再尋個窩,回頭你們這遇襲還能有個逃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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